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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
《天瑞1》《黄帝2》《周穆王3》《仲尼4》《汤问5》《力命6》《杨朱7》《说符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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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列子,名御寇,崇尚清静无为,《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说:“子列子贵虚”,他是老子的后学,著《列子》一书。在唐代玄宗时期与《老子》《庄子》《文子》并列称为“四玄”。 天瑞第一 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 子列子曰:“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物职所宜。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则?生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识也。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有暑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膻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子列子适卫,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此过养乎?此过欢乎?种有几:若蛙为鹑,得水为藚,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玭之衣。生列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蝴蝶。蝴蝶胥也,化而为虫,生灶下,其状若脱,其名曰鸲掇。鸲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曰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食醯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为地皋,马血之为转邻也,人血之为野火也。鹞之为鹯,鹯之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也。燕之为蛤也,田鼠之为鹑也,朽瓜之为鱼也,老韭之为苋也。老羭之为猿也,鱼卵之为虫。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鶂。纯雌其名大腰,纯雄其名稚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羊奚比乎不荀,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无动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不知也。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惑于数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黄帝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我存?”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间矣。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 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林类年且百岁,底春被裘,拾遗穗于故畦,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请行。逆之垅端,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子贡叩之不已,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子贡曰:“寿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于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睾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 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列子曰:“虚者无贵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毁,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 粥熊曰:“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在,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晓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跐蹈,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其人舍然大喜,晓之者亦舍然大喜。长庐子闻而笑曰:“虹蜺也,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有中之最巨者。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舜问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齐之国乐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壤。自此以往,施及州闾。”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逾垣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时,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往而怨之。国氏曰:“若为盗若何?”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鳖,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过 【译文】 列子在郑国的圃田住了四十年,一直没有人了解他的才学。 列子说:“从前,圣人用无形的阴阳二气来概括说明天地万物的产生和变化。有形的事物是从无形产生的,那么天地是从哪里产生的呢?所以说: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是元气产生之前的原始混沌状态;太初是最初产生的未定形的元气;太始是最初产生的气的形状;太素是最初产生的有形之气的性质。太初、太始、太素依次产生之后,元气、形状、性质都已经具备,但是相互之间还没有分离,所以叫做浑沦。所谓浑沦,是说万物浑然一体,尚未相互划分开来。它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所以叫做易。易没有形状,变而成为有形之始的‘一’、‘一’变而分为阴阳两气,阳气中又由少阳‘七’变为老阳‘九’。‘九’是变化的终极,于是又重新变成‘一’。‘一’是形变的开始。在变化的过程中,清轻的气上升成为天,浊重的气下降成为地,在阴阳两气交会的和气中产生入。所以天地之间包含精气,万物得以化生。” 列子说:“天地没有全备的功能,圣人没有全备的本领,万物没有全备的用途。所以上天的作用是覆育众生,大地的作用是承载万物,圣人的作用是施行教化,各种事物只能起到它所能起的作用。这样说来,天地各有所短,各有所长,圣人和万物各有闭塞的地方,各有通顺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能覆育众生的上天不能承载万物,能承载万物的大地不能施行教化,能施行教化的圣人不能违背事物的本性,性质确定的事物不能超出它所应该处的地位。所以,天地生成万物的规律,靠的不是阴气就是阳气,圣人施行的教化,不是仁爱就是正义;万物的性质,不是柔弱就是刚强:这些都是依据各自固有的本质而不能超出它们所应该处的地位的表现。所以有被产生的事物,也有产生被产生事物的根源;有被赋予的形状的事物;也有赋予事物形状的根源;有被赋予声音的事物,也有赋予事物声音的根源;有被赋予色彩的事物,也有赋予事物色彩的根源;有被赋予味道的事物,也有赋予事物味道的根源。化生所生成的事物死亡了,但是产生事物的根源却未尝终结;构形所产生的形状具体可见了,但是构成形状的本源却无形可见;发声所发出的声音听见了,但是发出声音的本源不曾发出声音;着色所产生的色彩显而易见了,但是产生色彩的根源却不曾显现;生味所产生的滋味已经尝到了,但是产生滋味的根源却不曾呈现:这些都是“无为”的作用。它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圆能方,能生能死,能热能凉,能浮能沉,能宫能商,能出能没,能黑能黄,能甘能苦,能擅能香。它没有知识,没有能力,而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列子前往卫国,在路上吃饭时看到一具百年骷髅,拔下一根蓬蒿指着那具骷髅回头对弟子百丰说:“只有我和他知道人是不曾生也不曾死的。他死了果真值得悲伤吗?我活着果真值得高兴吗?事物变化的种类不可胜数:比如青蛙变为朗鹊,得到水后变为水舄,在水土交界处变为青苔,生长在高地上变成车前草。车前草长在粪土中变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为脐螬,叶子变为蝴蝶。蝴蝶一会儿就化为另一种昆虫,生在灶下,它的形状好象蜕了皮似的,它的名叫{鸟句}掇。{鸟句}掇经过一千天变成乌,它的名字叫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沫变成斯弥虫。斯弥虫变成吃醋的颐辂虫。吃醋的颐辂虫生于吃醋的黄軦虫,吃醋的黄軦虫生于九酞虫,九猷虫生于蚊蚋,蚊蚋生于瓜中小虫。羊的肝变成地血草,马的血变成磷火,人的血变成野火。鹞鹰变成鷐风,鷐风变成布谷鸟,布谷鸟活得久了又变成鹞鹰。燕子变成蛤蜊,田鼠变为鹌鹑。烂瓜变成鱼,年久的韭菜变成莞草,老母羊变成猿猴,鱼卵变成昆虫。禀爱山的野兽自己受孕而生下小兽,它的名字叫类。在河泽边生活的一种乌,雌雄相视就能生下小鸟,这种鸟叫做。只有雌性没有雄性的一种龟,它的名字叫做大腰,只有雄性没有雌性的一种蜂,它的名字叫做稚蜂。相思的男子不结婚就能感应,怀春的女子没有丈夫就能受孕。后程由于他的母亲踩到了上帝的脚印而出生,伊尹出生于桑林之中。蜻蛉生于潮气,蠛蠓生于酒中。羊莫草和不发徇的老竹长在一起,老竹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豹,豹生马,马生人。人又归于自然。万物都产生于自然,又归于自然。 《黄帝书》上说:“有形的物体的运动不产生物体而产生影子,声音运动不产生声音而产生回响,虚无运动不产生虚无而产生存在。”有形的物体都是必定要消亡的,那么天地会消亡吗?天地与我一起消亡。这种消亡会穷尽吗?不知道。“道”本来就没有开始,所以也就无所谓消亡,本来就是无形的,所以也就无所谓穷尽。凡是存在的事物必定会消亡,有形必定会转化为虚无。原来存在后来消亡了的事物,现在是不存在了,但是这并不等于它本来就是不生不灭的;原来有形后来转化为虚无,现在是没有形体了,但是这并不等于它本来就无形无象。存在的,按道理必定要消亡。消亡的不得不消亡,也象存在的不得不存在一样。如果想让存在永恒,消亡终止,那就是不懂得自然的规律。精神属于天所有,肉体属于地所有。属于天的性质清轻就会离散,属于地的性质浊重就会凝聚。精神与肉体相分离,精神返回天,肉体返回土地,所以叫做鬼。鬼的名称来源于“归”这个词,意思是说,所谓鬼就是人死后返回到他真正的归宿的名称。黄帝说:“精神回到上天之门,肉体返回大地之根,我还存在什么呢?” 人从出生到死亡,大的变化可以分成四个阶段:婴儿期、少壮期、老年期、死亡期。人处在婴儿时期,心意专一,元气最为淳和,任何外物都不能伤害,本性最为纯正。人处在少壮时期,血气旺盛,人欲横流,外物容易攻入,本性就衰退了。人处在老年时期,欲望减弱,身体也要安息了,也就没有什么外物与之竞争了。老年虽然不如婴儿时期的本性纯正,但是比起少壮时期来,就强一些了。人到了死亡的时候,就走向消亡,返回到他的本原去了。 孔子到泰山去游览,看见荣启期在泰山附近的郧地的野外行走,身穿一件鹿皮袄,腰系一根绳子,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孔子问他说:“先生为什么这样高兴呢?”荣启期回答说:“我高兴的事情很多。天生万物,只有人最高贵。我能够作为一个人,这是第一值得高兴的。男女之间的差别,在于男尊女卑,所以世上都认为男人尊贵,我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了,这是第二值得高兴的。人的寿命短的有的还没出生就死去了,有的死在襁褓中,我已经活了九十岁了,这是第三值得高兴的。贫穷是读书人的常事,死亡是人的最终归宿,我安于贫穷,等待死亡的到来,还有什么忧虑的呢?”孔子说:“好啊!真是个能自我宽慰的人啊!” 林类将近一百岁了,正当春天的时节,他穿着皮袄,在收割后的地里拾别人丢下的麦穗,一边唱歌,一边往前走。孔子到卫国去,正好在田野中看到了林类,就回头对学生们说:“那个老头是个可以交谈的人,去问一问他。”子贡请求前去。子贡在垅头上迎住林类,对他叹了口气说:“先生难道不感到苦恼吗?还这样边走边唱地拾麦穗?”林类听了,连脚步也不停,歌声不止。子贡问个不停,他才抬起头来回答说:“我苦恼什么呢?”子贡说:“先生小时候不知努力奋斗,长大后又不争取时运,老来没有妻子儿女,如今死期快要到了,还有什么值得高兴得这样边走边唱地拾麦穗呢?”林类笑着回答说:“我认为值得高兴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只是别人都把它当作忧伤的事情。正因为我小时候不知努力奋斗,长大后又不去争取时运,所以才能这样长寿;正因为我老来没有妻子儿女,如今死期又快要到了,所以才能这样高兴。”子贡说:“长寿是每个人都希望的事情,死亡是每个人都讨厌的事情,您却把死亡当作快乐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林类说:“死亡和生存是循环往复的,所以在这里死去,又怎么知道不在别的地方出生呢?因此,我怎么知道死亡和生存不是一样的事情呢?我又怎么知道苦苦地求得生存不是一种迷惑呢?怎么知道如今死去不胜过过去活着呢?”子贡听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去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知道他是可以谈一谈的人,果然是这样。但是他还是掌握了一定的道理而没有达到尽善尽美程度的人。” 子贡对于学习感到厌倦了,就告诉孔子说:“我想找一个地方去休息一下。”孔子说:“人活着就没有休息的地方。”子贡说:“那么我就没有地方去休息了吗?”孔子说:“有哇!你看那坟墓,那高高耸立的样子,那宽宽大大的样子,那岸然隆起的样子,那与世隔绝的样子,就知道休息的地方在哪里了。”子贡说:“死亡真了不起呀!君子在那里休息,小人在那里匍伏。”孔子说:“子贡,你算是明白了。人们都知道活着的快乐,不知道活着的痛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惫,不知道老年的安逸;都知道死亡的讨厌。不知道死亡是休息。晏子说:‘古入对死亡的态度真妙啊!仁德钠君子在那里休息。不仁的小人在那里寝伏。’ “所谓死亡,就是本性的回归。古人把死人称为归人。把死人称做归入,那么活着的就该叫做行人了。出行在外而不知返回,就是抛弃了家庭。一个人抛弃家庭、世上所有的人都会、责备他;但是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家庭,就没有人知道责备了。如果有人离开家乡,抛开亲友,荒废家业,四方游荡而不知回家,这算什么人尼?世人一定认为他是一个轻狂放荡的人。如果又有人热衷世事,自侍有能力而沽名钓誉向世人夸耀自己而不知休止,这义算是什么人呢?吐人一定认为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这两种人都不对,而世人却有的赞许,有的不赞许,只有圣人知道赞许什么,抛弃什么。” 有人对列子说:“您为什么以虚为贵呢?”列子回答:“所谓虚就无所谓贵贱。”列于又说:“要排除人为的名义,没有比保持沉静、虚默更重要的了。保持沉静、虚默,就掌握了道的所在;追求得失,就失掉了个人的本性。等到人的本性已经毁坏,再去舞弄仁义的说教,是不能使人的人的本性得到恢复的。” 鬻熊说:“万物变化不停,天地暗中移动,谁能感觉得到呢?所以事物在那里亏损在这里盈余,在这里成功在那里亏败。盈亏成败,随生随死。变化相连,连变化的痕迹也看不到,谁能感觉得到呢?一般说来,无论是无形的气,还是有形之物,如果不是突然地成功或突然地亏败,就感觉不到它的成功,也感觉不到它的亏败。也就如人从出生到衰老,容貌、神色、智力、体态没有一天不在变化;皮肤、指甲、头发一边生长,—边脱落,并不是从婴儿的时候就固定下来不改变了。变化的痕迹人不能觉察。只有等到变化之后,人们才能知道。” 杞国有个人担心会天塌地陷,自己没有安身的地方,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又有个人为他的担忧而担忧,于是就去开导他,说:“天,不过是积聚气体罢了,没有什么地方没有气。你一举一动,一呼一吸,整天活动在天空中,为什么还担心天会塌下来呢?”那个人说:“天如果只是积聚的气体的话,那么日月星辰不就该掉下来了吗?”开导他的人说:“日月星辰也不过积聚的气体中有光亮的,即使掉下来,也不能伤害什么。”那个人又说:“要是地陷下去怎么办呢?”开导他的人说:“地,不过是积聚在一起的土块罢了,它把所有的地方都充塞得满满的,没有什么地方没有土块。你行走踩踏,整天在地上活动,为什么还担心地会陷下去呢?” 那个杞国人听了,消除了疑虑,非常高兴;开导他的人也就宽了心,十分欢喜。 长庐子听说了这件事,耻笑他们说:“虹霓呀,云雾呀,风雨呀,四时呀,这些都是在天空中形成的积聚的气体;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这些都是在地上形成的积聚的形体。既然知道它们是积聚的气体,知道它们是积聚的土块,怎么说它们不会毁坏呢?天地既是无限空间的一个微小物体,又是万物之中最大的东西。它们难以消亡,难以穷尽,这是肯定的;人们难以推测它们,难以认识它们,这也是肯定的。担心天地会毁坏,确实是担心得太遥远了;可是说它们永远不会毁坏,也是不对的。既然天地不可能不毁坏,那么总有一天毁坏会到来的。如果真的遇上了天塌地陷的那一天,怎么会不让人担心呢?” 列子听说后笑着说:“说天地会毁坏的错了,说天地不会毁坏的也错了。天地会不会毁坏,是我们无法知道的事情。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天地会不会毁坏,但是可以肯定,对我们来说,天地毁坏与否都是一样的。所以人活着的时候不知道死后的情形,人死了以后不知道活着时候的情形;未来不知道过去的事情,过去不知道未来的事情。那么天地会不会毁坏,我又何必挂在心上呢?” 舜向身边的丞问道:“道可以获得并占有吗?”远回答说:“你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你所有,你怎么能占有道呢?”舜说:“我自己的身体不是属于我所有,那么是谁拥有它呢?”远答道:“那是天地赋予的形体。你自己的生存不是你所有的,它是天地赋予的和气形成的。你自己的性命也不是你所有的,它是天地赋予的和顺而自然形成的。你自己的子孙也不是你所有的,他们是天地赋予的蜕变所产生的。所以人们行走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居住时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吃饭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东西。天地运动,都是由气的凝聚形成的,又怎么能够获得并占有它呢?” 齐国有一个姓国的人非常富有,宋国有一个姓向的非常贫穷。向某从宋国到齐国,向国某请教致富的方法。国某告诉向某说:“我擅长偷盗。我开始偷盗的时候,—年就能自给了,两年已经很富裕,三年已经是家财万贯了。从此以后,整个乡里都可以得到我的接济。” 向某听了非常高兴,但是他只是听明白了国某所说偷盗的表面意思,却没有听明白国某所谓偷盗的真实含意,于是就跳墙挖壁,凡是眼能看到、手能拿到的东西,没有不偷取的。过了没多久,就被查出赃物而受到惩处,连原先积蓄的财产也被没收了。 向某认为国某欺骗了自己,就去报怨他。国某说:“你是怎样偷盗的呢?”向某讲述了自己偷盗的情况。国某说:“唉!你误解偷盗的含意到了这种地步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听说天有春夏秋冬季节时令,地有各种各样的资源物产。我偷取的是天时地利,偷来云雨的润泽,偷来山泽的物产,以便用来使我的禾苗生长,种好我的庄稼,用来筑起我的院墙,建起我的房舍。我在陆上偷取禽兽。在水中偷取鱼鳖,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偷来的。庄稼、土木、禽兽、鱼鳖,这些都是大自然生育出来的东西,哪里是我自己所有呢?可是我偷取大自然的产物却没有祸殃;而金玉、珍宝、粮食、布帛、财货,这些都是人们积蓄的财产,难道是上天赐予你的吗?你偷了别人积蓄的财产而犯了罪,又能怨谁呢?” 向某越发疑惑不解,以为国某又在欺骗自己,就去请教 黄帝第二 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五戴己,养正命,娱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智力,营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赞曰:“朕之过淫矣。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侍,彻钟悬,减厨膳,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师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的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碍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黄帝即悟,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余年不辍。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已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厉,鬼无灵响焉。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间请蕲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而请辞,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尹生曰:“曩章戴有请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复脱然,是以又来。”列子曰:“嚷吾以汝为达,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处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今女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鱼语女。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 周宣王文牧正,有役人梁鸯者,能养野禽兽,委食于园庭之内,虽虎狼雕鹗之类,无不柔驯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异类亲居,不相搏噬也。王虑其术终于其身,令毛丘园传之。梁鸯曰:“鸯,贱役也,何术以告尔?惧王之谓隐于尔也,且一言我养虎之法。凡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碎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故游吾园者,不思高林旷泽;寝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颜回问乎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数能。乃若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者也。'吾问焉,而不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讠醫!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达其实,而固且道与?能游者可救也,轻水也;善游者之数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抠者巧,以钩抠者惮,以黄金钩抠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内。” 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並流而承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棠行。孔子从而问之,曰:“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所不能游,向吾见子道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将承子。子出而被发行歌,吾以子为鬼也。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于陵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也,若橛株驹,吾执臂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载言其上。”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仍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闻之,问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矣。”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文侯大说。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见杜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于事无亲,雕瑑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戎,壹以是终。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敕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则殆矣。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至于若己者刚;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状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羆、狼、豹、豿、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于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于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响。”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耳。”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竟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译文】 黄帝即位十五年,因为全国上下都拥护自己而感到沾沾自喜,就一心一意地保养身体,用优美的音乐、迷人的女色娱乐耳目,用上等的食物满足口鼻的欲望,结果却搞得面色焦黄,悴不堪,昏头昏脑,五情迷乱。又过了十五年,因为社会动乱而感到忧心仲仲,就竭尽聪明智慧,想方设法地管理老百姓,结果还是搞得面色焦黄,憔悴不堪,昏头昏脑,五情迷乱。黄帝就喟然长叹说:“我的罪过太深重了。保养自己的祸害是这样,治理天下的祸害也是这样。”于是就抛开繁杂的政务,舍弃高贵的宫殿,撤消贴身侍从,取消钟鼓器乐,降低膳食规格,隐退到外庭的简陋房屋里独自居住,清心反省,消除肉体的欲念,三个月不亲自处理政事。 一天,黄帝白天休息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华胥氏国中漫游。华胥氏国在奔州的西面,台州的北面,距离中国不知有几千万里,不是乘船、坐车、步行能够到达的,只是神游罢了。这个国家没有官吏,只是听其自然罢了;人民没有嗜好欲望,只是听其自然罢了。他们不知道喜欢生存,不知道讨厌死亡,所以没有天亡的;不知道亲近自己,不知道疏远外物,所以没有爱憎情感;不知道违背,不知道顺从,所以没有利害。他们完全没有什么偏爱的,完全没有什么畏惧的。他们进入深水里不会淹死,进入火里感觉不到灼热。刀砍鞭打没有伤痛,指甲搔挠不痛不痒;站在天空中就象踩在平地上,睡在虚空里好似躺在床上。云雾不能妨碍他们的视线,雷霆不能搅乱他们的听觉,美恶不能迷惑他们的思想,山谷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这些都是神游而已。 黄帝醒后,洋洋自得,把大臣天老、力牧和太山稽召来,告诉他们说:“我独自居住了三个月,清心反省,消除肉体欲念,潜心思考保养身体治理天下的道理,但是没有想出什么头绪。后来就很疲惫地睡着了,就做了这样一个梦。现在我明白了,最高深的道是不能根据常情求得的。我知道了,我明白了,但是我不能把它告诉你们啊!” 又过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几乎比得上梦中的华胥氏国,黄帝却去世了。老百姓因为怀念他而痛哭流涕,二百多年没有停止。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住着神人。他吸清风,饮白露,不吃粮食。心境象深深的泉水一样清澈,形体象年轻的处女一样柔美。他不偏护不偏爱,仙子圣人都愿做他的臣下;他不威严不恼怒,忠厚老实的人都愿意做他的仆役;他不施舍不惠赠,但是人们的财物自然富足;他不聚积不征敛,但是自己从不困乏。那里阴阳经常调和,日月经常明亮,四时经常合节,风雨经常均匀,养育经常适时,五谷经常丰收。而且土地没有荒废,人民没有天折,万物没有灾祸,鬼神没有应验。 列子拜老商氏为老师,与伯高于结为朋友,完全掌握了他们两个人的道术,乘风返回。有个名叫尹生的人听说了这件事,就跟列子住在一起,好几个月没有回家看看。他趁机向列子请教道术,请教了十次,十次都没有得到列子的传授。尹生一肚子怨气,请求辞去,列子又没有什么表示。尹生就回家去了。过了几个月,他想学习道术的念头还是不能打消,又去跟随列子。列子说:“你为什么这样频繁地来来去去?”尹生回答:“从前我向您请教,您不传授我,我当然对您有些怨恨。现在我又想开了,所以回来。” 列子说:“从前我还以为你明白道理,现在你竟然浅薄到这种地步了吗?坐下!我要把跟先生学到的东西告诉你了。自从我侍奉先生,跟伯高于结为朋友开始,三年以后,心里不敢思考是非,嘴里不敢谈论利害,才得到先生斜眼膘了一眼而已。五年之后,心里转而有意识地思考是非,嘴里转而有意识地谈论利害,先生才对我开颜一笑。七年之后,心里要想什么就想什么,反而想不到是非;嘴里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反而谈不到利害,先生才让我和他并席坐下。九年之后,放纵心思去想,放开嘴巴去说,不知道我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也不知道别人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也不知道先生是我的老师,伯高子是我的朋友;这样内心与外物的界限就茫然不存了。从此以后,我的眼睛的作用和耳朵的作用一样,耳朵的作用和鼻子的作用一样,鼻子的作用和嘴巴的作用一样,它们的作用没有什么不同。于是精神凝聚;形体消散,整个肉体都象融化掉了一样,感觉不到身体倚靠的地方,脚下踩踏的地方,就象一片树叶或干枯的谷皮一样,随风东西飘荡,竟然不知道是风乘着我呢,还是我驾着风?如今你在先生的门下做学生,竟然连一个时辰还不到就三番两次地表示怨恨不满。这样一来,即使你的一片躯体,灵气也不愿承受,即使是你的一节骨头,大地也不愿负载,你还想凌空乘风,怎么办得到呢?”尹生听了,十分羞愧,很久连大气也不敢出,不敢再说话了。 列子问关尹说:“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在水里潜行不会窒息,踩在火上不觉得热,行走在万物的上空不觉得害怕,请问他们为什么会达到这种地步呢?”关尹回答说:“他们靠的是保持纯正的元气,而不是靠智巧果敢之类。坐下!我告诉你。凡是有容貌、形象、声音、色彩的,都是物。物与物之间为什么相差很远呢?有什么事物能够超越到其他事物的前面呢?都是具有形体颜色的物罢了,而物产生于无形的道,又消灭于不被他物所化的道,掌握了这个道理又能穷理尽性的人,外物怎么能阻止他呢?他将身体处于具有适宜的限度的环境中,把心神藏匿在无端无绪的变化里,邀游在大自然的本原与终极之中。专一自己的本性,涵养自己的精气,保持自己的品德,依据这些来通向大自然。象这样的人,他的天性保守自然的完美元缺,他的精神凝聚无间,外物又从那里侵入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摔下去,即使受伤却不会死亡。他的骨路和别人相同,而伤害与别人不同,这是因为他的精神凝聚无间,外物不能对他的精神产生任何影响,所以乘坐在车上不知道,从车上摔下来也不知道。生死惊恐不能进入他的头脑,所以遇到意外的变故也不害怕。醉酒的人由于喝醉了酒而得到保全尚且如此更何况得到自然之道的保全呢?圣人的心神能与自然之道具和,所以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他。” 列御寇给伯昏无人表演射箭的技巧,他拉满了弓,把一杯水放在肘上,然后开始发射,射出的箭,后面的箭头紧迫着前面的箭尾,前一支箭刚射出去,后一支箭又搭在弓弦上。射箭的时候,列子就象一个木偶一样端正不动。 伯昏无人说:“你这还是存心射箭的射箭,不是无心射箭的射箭。假如我和你一起登上高山,脚踏危险的山崖,身临百仍高的深渊,你还能射箭吗?”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脚踏危险的山崖,身临百仍高的深渊,背向深渊往后退步,脚跟悬到了山崖的外边,然后向列子拱手施礼,请他上山来。列子听了,吓得趴在地上,汗水从头上流到脚后跟。 伯昏无人说:“那些道德完善的人,上可以窥见青天,下可以潜入黄泉,自由地邀游于四面八方,神色不变。现在你害怕的样子从眼睛眨动的表情上都能看得出来,你对射箭的奥妙差得还远呢!” 范氏有个儿子名叫子华,喜欢收养游侠,全国上上下下都屈服于他的势力。他受到晋 禾生和子伯是范氏的上等门客,有一次外出,经过远郊,住在一个名叫商丘开的老农家里,半夜里,禾生和子伯两个人谈起子华的名气和权势,说到他能够使活着的死去,死去的复活,富有的变得贫困,贫困的变得富有。商丘开本来处于饥寒之中,偷偷地溜到窗户北面听了禾生和子伯的谈话。于是他就借了粮食,背着个草筐,到子华的门下去。 子华的门徒都是豪门子弟,穿着用白色绢做的衣服,坐着只有贵族才能乘坐的轩车,走路时不急不忙地踱着方步,抬头仰视显出一种目空一切的的神情。他们看到商丘开年老体衰,脸色发黑。衣冠不整,就很看不起他。接着又对商丘开侮辱戏弄,推推搡搡,连捶带打,无所不为。商丘开却一直没有露出一点恼怒的表情,倒是这些门客们耍弄人的花样都用尽了,懒得再耍弄他。 于是他们又带着商丘开登上一座高台,有人在众人中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谁能从这里自己跳下去,赏他百金。”众人又都假装争着要跳下去。商丘开以为是真的,就抢先从高台跳下去,身体就象一只飞鸟—样,飘落到地上,身上没有受一点伤。范氏的门客们认为这只是出于偶然,没有感到特别奇怪,于是又指着河湾的深处说:“那里面有宝珠,潜入水底就可以找到。”商丘开又听信了他们的话,潜到水底。等他游出水面后,人们看他果然找到了宝珠。众人这才感到疑惑。范子华才让他加入吃着美味佳看,穿着续罗绸缎的食客行列。 不久,范氏家的仓库发生火灾。范子华对商丘开说:“你能进入火里把锦缎抢救出来的话,我就按照你抢救出来的多少奖赏你。”商丘开听了,一下子冲进火海,一点儿为难的样子也没有,出入火海,往返多次,身上连灰尘都不沾,更没有烧伤。范氏的门客都以为商丘开有道术,就一起向他道歉说:“我们不知道您有道术而欺骗了您,不知道您是神人而侮辱了您,您大概是把我们看作傻瓜,看作聋子,看作瞎子了吧。我们冒昧地向您请教一下您的道术。” 商丘开说:“我没有什么道术。就是我自己的心里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尽管这样,还是有一点可以对你们讲讲。前些日子,您这里的两位门客住在我家时,我听到他们夸耀范氏的权势,说他能使活着的死去,死去的复活,富有约变得贫穷,贫穷的变得富有。我听后信以为真,一点儿也不怀疑,就不畏路途遥远,到这里来。来到这里之后,又以为你们的话都是真的,所以我只是担心自己相信得不够真诚,行动得不够及时,没有去考虑身体在哪才合适,怎样把握利害才有利。心里只是一个念头罢了。外物所以不能阻碍我,就是因为这些罢了。现在我才知道你们欺骗了我,我的内心满怀疑虑,外面还要小心地注意察言观色,回想当初幸而没有被烧死、淹死,我就痛苦得五内俱焚,吓得心惊肉跳,难道还能再接近水火吗?”从此以后,范氏的门客就是在路上遇到乞丐马医一类低贱的人,也不敢欺辱了,还一定下车来向他们拱手施礼。 宰我听说了这件事,就把它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你不知道吗?最诚实的人是可以感动外物的。他们震动天地,感化鬼神,纵横宇内,都没有能够阻碍他们的东西,更何况只是身临险境,脚踩危险的悬崖,出入水火呢?商丘开相信虚假的事情尚且没有阴碍。何况我们都是诚实的人呢?你们牢记这一点!” 周宣王的主管饲养禽兽的官长手下有一个名叫梁鸯的役夫,能够驯养野生禽兽,他把食物堆放在园子里喂那些野兽,就是虎、狼、雕、鱼鹰一类凶猛的禽兽,也都很柔顺。这些禽兽,雌雄交配,繁育成群。不同种类的禽兽杂居在一起,也从不互相争斗,从不咬群。 周宣王恐怕梁鸯的技术失传,就命令毛丘园去学习梁鸯的驯养技术。梁鸯说:“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仆役,有什么技术告诉你呢?只是怕国王认为我对你隐瞒,姑且简单说说我驯养老虎的方法吧。一般说来,顺着它就高兴,逆着他就发怒,这是一切动物的天性。可是动物的恼怒难道是没有任何原因就随便发作的吗?都是因为违逆而触犯了它们才引发起来的。喂虎的人,不敢把活东西给虎吃,怕它在咬死活物时会诱发它残杀的天性而发怒。也不敢把整个东西给虎吃,伯它在咬碎食物时会诱发它残杀的天性而发怒。要掌握虎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饱,深入了解虎在什么条件下容易发怒。虎与人不是同类,却喜欢喂养它的人,是因为养虎的人能顺着虎的性情。至于虎有时会伤害人,这是因为人们违逆了虎的性情。既然这样,我怎么敢违逆虎的性情让它发怒呢?但是我也不是一味地顺着它让它高兴。因为高兴过度反过来必定会发怒,恼怒过度反过来又常常会高兴,这些都不是适中的做法。现在我的心中既不想顺着它,也不想逆着它,于是,鸟兽看我,就象他们的同类一样。所以,在我的园子里游玩的禽兽,不思念广阔的森林,宽广的湖泊;在我的园子居住的禽兽,不怀恋深山幽谷,这正是上述道理造成的必然结果。” 颜回问孔子说:“我曾经乘船经过一个叫做筋深的深潭,摆渡的船夫的划船技术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问他:‘划船可以学习吗?’他回答说:‘可以。会游泳的人就可以教,游得好的人能很快就学会。至于那些能潜泳的人,就是从来没有见过船也能立即就会划。’我问其中的道理,他不告诉我。请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孔子说:“唉!我和你研究那些书本上的道理已经很久了,但是没有掌握实践经验,又何况掌握道本身呢?能游泳的人可以教,是因为他不怕水;游得好的人能很快学会,是因为他熟悉水性,根本不把水放在心上;至于那些能潜泳的人没有见过船却立即就能划,是因为他们看待深渊就象丘陵,看待翻船就象车子倒退。船翻车退的种种情景就是呈现在他的眼前,也影响不了他的内心。这样的人,遇到什么情况会不从从容容呢?在玩藏钩游戏时,用瓦块做赌注的时候不伯把瓦块输掉,心思就很灵巧;用带钩做赌注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害怕了;用黄金做赌注的时候,唯恐输掉,头脑都发昏了。这种游戏的技巧本来都是一样的,而有所顾惜时就重视外物,凡是重视外物的,内心就笨拙。”孔子在吕梁观望,看到那里有高达二十多丈的瀑布飞流直下,瀑布下面是一条翻卷着浪花的水流,有三十里长,鼋鼍鱼鳖都不能游渡。又见一个男子正在水里游渡。孔子以为是一个痛不欲生的人,就叫他的弟子沿着河岸去救他。那个男子却游了几百步远后就上了河岸,披头散发,边走边唱歌,在河堤下游荡。孔子追上去间道:“吕梁的瀑布有二十多丈高,奔腾的水流有三十里,鼋鼍鱼鳖都不能游过去,刚才我看到你跳入水中,以为你心中痛苦想要自杀,叫我的弟子沿着河岸去救你。不料你却从水里出来,披散着头发,边走边唱歌,我还以为你是鬼呢,可再一细看,却是人。请问你游泳有道术吗?”那个男子回答说:“我没有道术。我学习游泳,是从天生的素质开始,随着自身的本性而发展,顺其自然而获得成功。游泳的时候,与游涡一起卷入水底,又随涌流一起冲出水面。顺从水流动的规律而不是听凭个人的意愿,这就是我能出没水中的原因。”孔子问:“从天生的素质开始,随着自身的本性而发展,顺其自然而获得成功指的是什么呢?”那男子回答说:“我出生在山陵而习惯于山陵,这就是从天生的素质开始;我成长在水边而习惯于水边,这就是随着自身的本性而发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游泳却自然而然地能游泳,这就是顺其自然而获得成功。” 孔子到楚国去,从树林里经过,看到一个驼背的人正在粘知了,就象用手拾取一样容易。孔子说:“您真是太灵巧啦!您有道术吗?”那个人回答说:“我有道术。经过五、六个月的训练,练到在竿子的头上重迭着放上两个小球而不掉下来,那么能逃走的知了就很少了;重迭着放上三个小球而不掉下来,那么能逃走的知了只有十分之一;重迭着放上五个小球而不掉下来,就象用手拾取一样容易了。我站在那里,就象一根直立的木桩,我举着竿子的手臂,就象柏树上的树枝。虽然天地广大,万物众多,我心里却只想着知了的翅膀。我不回头不左顾右盼,不容任何事物分散我对知了翅膀的注意力,为什么会捉不到知了呢?” 孔子回头对他的弟子说:“用心不分散,就能象鬼神一样神奇。这大概说的就是这位驼背老人吧!”老人说:“你们都是穿着儒服的读书人,又怎么知道问这些事情呢?抛弃你们那套仁义道德的礼教,然后再谈论上面这些道理吧!” 海边有个喜欢海鸥的人,他每天早晨来到海上,和海鸥一起游玩。飞到他身边的海鸥数以百计。一天,他父亲对他说:“我听说海鸥都来和你一块玩,你捉几只来供我玩玩。”第二天,他又来到海上,海鸥只在空中飞舞不下来。 所以说,最高深的语言是不用语言表达,最卓越的行为是无所作为。只限于一个人的智慧,那就太浅薄啦! 赵襄子率领十万人在中山国打猎,脚下踏着茂密的乱草,放火焚烧树林,炽热的火焰蔓延百里。有一个人从石壁中钻出来,随着烟尘上下飘动。大家都以为是个鬼怪。大火过后,那个人慢慢地走出来,好象刚才并没有钻石入火一样。赵襄子感到很奇怪,就留他住下。细细地察看:看他的形貌颜色和七窍,象是人,再听他的气息声音,也象是人。赵襄子就问他有什么道术能住在石壁中,又有什么道术能出入烈火,那个人说:“什么东西叫做石壁?什么东西叫做火?”赵襄子说:“刚才你出来的地方就叫做石壁,刚才你所经过的东西就是火。”那个人说:“我不知道。” 魏文侯听说了这件事,问子夏:“他到底是什么人呢?”子夏回答:“据我听孔夫子所说,掌握了事物之间相互顺应关系的道理的人,身心和外物融合一致,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或阻碍他,往来于金石之内,进出于水火之个,都是能够做到的。”魏文侯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说:抛弃心智,我还不能做到。尽管这样,但谈一谈这些道理还是可以的。”魏文侯又问:“那么孔夫子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子夏回答:“孔夫子正是一个能这样做而又能不去这样他的入。”魏文侯听了,很高兴。 有一个神巫从齐国来到郑国,他的名字季咸,能预知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天,算的年、月、旬、日,准确如神。郑国人看到他,都吓得赶紧避开。列子见了他,却羡慕得心醉神迷,回来告诉壶丘子,说:“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深的了,现在却有更高深的了。”壶丘子说:“我教你反复推究的只是道的名相,还没有教你道的根本,你就认为已经掌握了道术了吗?只有许多雌性动物而没有雄性动物,又怎么能产卵繁殖后代呢?你用你所学到的道的名相去同世俗对抗,必定把内心的真情暴露出来了,所以就使得巫师能够给你相面。你把他带来,让他给我相相面。” 第二天,列子带着季咸来见壶丘子。季咸给壶丘子相面后,从屋里走出来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就要死了,已经没救了,活不了十几天啦!我看到他神色异常,面色如灰。”列子回到屋里,哭得泪水沾湿了衣襟,把季咸的话告诉壶丘子。壶丘子说:“方才我让他看的是象大地一样沉寂的外貌,显露出一种既不动也不止的样,他大概是看到我堵塞了生机,因此说我要死了。你再带他来一次。” 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丘子。季咸为壶丘子相完面从屋里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遇到我真是万幸啊I他的病可以治好了。全身上下都有生气了,我看到他堵塞的生机已经活动起来了。”列子进去,又把季咸的话告诉壶丘子。壶丘子说:“方才我给他看的是象天壤一样柔和自然的外貌,名利都不能进入我的心中,而生机却从脚跟开始向上发动,这就是堵塞的生机开始活动。他大概是看到我发动了生机,因此又说我有救了。你再带他来一次。” 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丘子。季咸为壶丘子相完面从屋里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精神恍惚不定,我没有办法给他相面,等他精神安定了,我再来给他相面。”列子进到屋里,又把季咸的话告诉壶丘子。壶丘子说:“方才我给他看的是没有一点迹象的极度虚静和谐的外貌,他大概是看到我神气平和的枢机,因此他不能给我相面。鲸鱼盘旋形成的回旋水流聚集的水域为深渊,静止的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流动的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涌出的泉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从上往下流出的泉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从侧面涌出的泉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泛滥后又被壅塞的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涌出后不流动的泉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不同源而合流的水聚集的水域为深渊,这就是九种不同的深渊。你再带他来一次。” 第二天,列子又带季咸来见壶丘子。季咸一见壶丘子,脚跟还没站稳,就惊慌失色地拔腿就跑。壶丘子说:“迫他!”列子去追他,但是没有追上,回来向壶丘子报告,说:“已经没影了,已经跑掉了,我追不上他。”壶丘子说:“刚才我让他看的是尚未从道的本原中产生出来的样子。我虚己忘怀,随顺自然地应付他。以至于他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以为我是茅草随风而倒,以为我是波浪顺水而流,所以就逃走了。” 从此之后,列子认为自己还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就返回家中,三年不出家门。替妻子做饭,象侍侯人一样喂猪。对任何事物都不分亲疏远近,去除雕琢,返朴归真,损弃心智,独以形体存在。在纷坛的大干世界中,保持真朴,以此终生。 列子到齐国去,中途返回;遇到伯昏管人。伯昏瞀人说:“为什么事情回来?”列子说:“我感到很吃惊。”伯昏管人间:“为什么吃惊?”列子回答说:“我在十家卖饮料的店铺里买饮料喝,就有五家店铺争着白送给我喝。”伯昏管人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又为什么惊骇呢?”列子回答说:“内心的情欲不能排除,举止媚俗而显示出光采照人的仪表,靠这种外表来镇服人心,就会使人们轻视对于长者的尊重,因此而招来祸患。卖饮料的店主只不过是做点饮食之类的买卖,赚点盈余下来的小利,他们获得的利润微乎其微,他们掌握的权力极其轻微,还这样对待我,更何况拥有万辆兵 过了没多久,伯昏管人又去列子家里,只见门外摆满了鞋子。伯昏管人面朝北站着,竖起拐杖抵着下巴,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就往外走。接待客人的人去告诉列子,列子提着鞋,赤着脚跑出来,追到大门口才追上伯昏瞀人,列子对伯昏管人说:“先生既然来了,连告诫的话也不对我说一句吗?”伯昏管人说:“算啦!我本来已经告诉你说,人们将要归附你,现在人们果然来归附你了。并不是你自己能使别人归附你,而是你不能使别人不归附你。你是用什么办法感化别人到这种地步呢?一定是靠讨取别人的欢心而表现得与众不同。而且存心一定要感化别人,就会动摇自己的本性,这又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和你交往的人,没有人能告诉你什么有益的东西,他们说的那些花言巧语,都是毒害人的。和他们在一起,不能互相启发,怎么能获得教益呢?” 杨朱往南去沛地,正值老子往西去秦国游历,于是就到郊外去迎候,到大梁遇见了老子。老子在半路上仰天长叹说:“原先我还认为你是可以教诲的,现在才知道你是不可教诲的。”杨朱听了,也没有答话。 到了旅舍,杨朱给老子送去毛巾梳篦等盥洗用具,然后把鞋脱在门外,膝行向前,说:“ 杨朱到沛地去的时候,旅店的主人对他又是接又是送。吃饭时老板亲自在坐席旁侍候,洗漱时老板娘替他拿手巾梳蓖;先坐在坐席上的旅客为他让出座位,在灶口烤火取暖的旅客为他让出灶口。等他从沛地返回的时候。旅客就跟他争夺坐席了。 杨朱从宋国经过时,往东到一家旅店住宿。旅店主人有两个妾,一个长得漂亮,一个长得丑陋。可是长得丑的地位尊贵,长得漂亮的地位却低贱。杨朱问其中的原因。店主回答说:“长得漂亮的自以为很漂亮,我不知道她漂亮在哪里,长得丑的自以为很丑,我不知道她丑在哪里。”杨朱说:“学生们记住,做了好事而又抛弃自以为做了好事的想法,这样的人,到什么地方会不受人的爱戴呢?” 天下有常胜的途径,有常败的途径。常胜的途径是柔弱,常败的途径是刚强。这两种途径都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人们却都不知道。所以上古有句话说:靠刚强只能胜过不如自己的人;靠柔弱却能胜过超过自己的人。如果只能胜过不如自己的人,等到原来不如自己的人变得比得上自己的时候,那就危险了。如果能胜过超过自己的人,那就没有什么危险了。用来战胜个人身心的是这个道理,用来应付天下事情也是这个道理,这就是所谓不是有意想战胜而自然就战胜了,不是有意想应付而自然就应付了。鬻子说:“要想刚硬,必须用柔软来畜养;要想强大,必须用弱小来保障。柔软积聚起来必定是刚硬,弱小积聚起来必定是强大。观察它们积累的是什么东西,就可以知道它们的发展方向是走向幸福,还是奔向祸殃。靠刚强战胜不如自己的人,等到原来不如自己的人变得比得上自己了,就会遭殃;靠柔弱战胜超过自己的人,那力量就不可估量。”老子说:“兵力强大就会被消灭,树木坚硬就会折断。柔弱是生存的途径,刚强是灭亡的途径。” 智力相同的外貌不一定相同;外貌相同的智力不一定相同。圣人看重相同的智力而忽略相同的外貌,一般的人却亲近外貌相同的而疏远智力相同的。外貌与自己相同的,就接近并喜爱;外貌与自己不同的,就疏远而畏惧。身高七尺,手脚分工,头上长着头发,口中长着牙齿,直立行走的动物,叫做人,但是人不一定没有象禽兽一样的心肠。即使有的人怀着禽兽一样的心肠,可是因为外貌与别人相同就受到亲近。身上长着翅膀,或者头上长着特角,张牙舞爪,在天空飞翔,或者在地上俯身奔跑的动物,叫做禽兽,但是禽兽不一定没有象人一样的心肠。即使禽兽怀有象人一样的心肠,可是因为外貌与人不同而受到疏远。疱牺氏、女娟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他们都长得不是人的外貌,却有最崇高的德性。夏桀、殷纣、鲁桓公、楚穆王,外貌七窍,都和人相同,却怀有禽兽一样的心肠。而一般人却只是凭着外貌去寻求最高的智慧,这是很难办到的。 黄帝和炎帝在阪泉的原野打仗。率领熊、能、狼、豹、驱、虎等猛兽担任前驱,让雕、朗、鹰、鸢等猛禽作为旗帜,这是凭借力量来驱使禽兽。尧让葵主管音乐,他有节奏地时而重敲石磬,时而轻击石磬,各种各样的野兽都随着音乐的节奏相率起舞;他演奏了九阕韶乐,凤凰飞来而有容仪,这是用音乐来招引禽兽。既然这样,那么禽兽的心为什么与人不同呢?这是因为它们的外貌和声音与人不同,因此人们不知道和他们交往的方法。圣人没有不知道的事情,没有不通晓的事情,所以能够招引驱使它们。禽兽的智力有天生和人相同的地方,他们同样要维持生命,在这方面的智力也不比人低;雌雄结为伴侣,母子互相亲近;避开平原而依据高山,躲避寒冷而奔向温暖;居住时结成群体,行走时排列成行;弱小的住在里圈,强壮的住在外圈;饮水时互相帮助,吃食物时呼唤伙伴。太古时代,禽兽就是与人一起居住,与人并排行走。到了帝王时代,禽兽才开始见了人感到害伯而东奔西跑了。到了天下衰亡的时代,禽兽都隐伏逃窜到深山老林里,以便躲避灾祸。现在东方的介氏国人能听懂马、牛、羊、猪、狗、鸡这六种家畜的语言,这是因为他们在某一方面知识丰富的结果。太古时代的圣人,完全地知道万物的情态,全部懂得异类的语言。他们把禽兽会聚到一起,加以训导,象对待人民一样对待禽兽。所以先招集鬼神魑魅,然后招致各地的人民,最后聚集禽兽昆虫。这说明凡是有血气的动物的心智都相差不远。圣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教育训导的对象是无所不包的。 宋国有一个饲养猿猴的老人,很喜爱猿猴,饲养成群的猿猴。老人能理解猿猴的意思,猿猴也知道老人的心意。老人减少家人的口粮,来满求猿猴的要求。不久,老人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准备限定猿猴的食量,又怕猿猴们不顺从自己,就先骗它们说:“给你们橡实吃,早上三个,晚上四个,够吗?”猿猴们一听,都气得直跳。过了一会儿,老人又说:“给你们橡实吃,早上四个,晚上三个,够吗?”猿猴们听了,都高兴得趴在地上。物与物之间以才智笼络鄙陋,都和这个故事讲的道理一样。圣人用才智来笼络愚民,也和养猴的老人用智慧笼络猿猴们一样。名义和实际都没有变化,却使猿猴们产生了喜悦和发怒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啊! 纪渻子为周宣玉训练斗鸡。过了十天,周宣王就问:“鸡可以斗了吗?”纪渻子回答说:“还不行,还没有什么真本事却很骄傲自负。”过了十天,周宣王又问,纪氵省子说:“还不行,它对别的鸡的反应还象影子和回声一样迅速。”过了十天,周宣王又问,纪氵省子说:“还不行,对别的鸡还是怒目而视,傲气十足。”又过了十天,周宣王再问,纪渻子回答:“差不多了。就是别的鸡有鸣叫的,它已经毫无反应了。看上去已经如同木鸡一样了,它的德性已经完备了。别的鸡没有敢应战的,看到它回头就跑了。” 惠盎去拜见宋康王。宋康王又是顿脚,又是咳嗽,粗暴地说:“我喜欢的是勇猛有力,不喜欢搞什么仁义道德那一套,你想用什么来教我呢?”惠盎回答说:“我有一种道术,使人虽然勇猛,可是想刺我却刺不进去,虽然有力量想打我却打不中。大王难道无意于此吗?”宋康说:“好!这正是我想领教的。”惠盎又说:“别人想刺我却刺不进去,想打我却打不中,这对我来还是一种耻辱。我还有一种道术,使人虽然勇猛,却不敢刺我,虽然有力量,却不敢打我。不敢刺我,不敢打我,并不是说他们本来就没有刺我打我的意图。我还有一种道术,使人本来就不存在刺人汀人的念头。不存在刺人打人的念头,还没有爱护和有利他人的心。我还有一种道术,使天下的男男女女无不高高兴兴地都想爱护和有利他人。这比勇猛有力强得多,也比上面说得四种方法更好,大王难道对这种道术也不感兴趣吗?”宋康王说:“这正是我想要学会的。”惠盎说:“孔丘和墨翟就是这样。他们两个人没有土地,却被视为君王,没有官爵,却被视为尊长。天下的男男女女无不伸长脖子踮起脚跟殷切地盼望得到安宁,获得利益。现在大王是拥有万乘兵车的大 周穆王第三 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碍。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寝以居之,引三牲以进之,选女乐以娱之。化人以为王之宫室卑陋而不可处,王之厨馔腥蝼而不可飨,王之嫔御膻恶而不可亲。穆王乃为之改筑。土木之功。赭垩之色,无遗巧焉。五府为虚,而台始成。其高千仞,临终南之上,号曰中天之台。简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杂芷若以满之,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以乐之。月月献玉衣,旦旦荐玉食。化人犹不舍然,不得已而临之。居亡几何,谒王同游。王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止。暨及化人之宫。化人之宫构以金银,络以珠玉;出云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据,望之若屯云焉。耳目所观听,鼻口所纳尝,皆非人间之有。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帝之所居。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王自以居数十年不思其国也。化人复谒王同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丧,请化人求还。化人移之,王若殒虚焉。既悟,所坐犹向者之处,侍御犹向者之人。视其前,则酒未清,肴未昲。王问所从来。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复。更问化人。化人曰:“吾与王神游也,形奚动哉?且曩之所居,奚异王之宫?曩之所游,奚异王之圃?王间恒有,疑暂亡。变化之极,徐疾之间,可尽模哉?”王大悦。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主车则造父为御,为右;次车之乘,右服渠黄而左逾轮,左骖盗骊而右山子,柏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驰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诒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西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於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 老成子学幻 觉有八徵,梦有六侯。奚谓八徵?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奚谓六侯?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悟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惑其所由然,识感变之所起者,事至则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则无所怛。一体之盈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物类。故阴气壮,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壮,则梦涉大火而燔焫;阴阳俱壮,则梦生杀。甚饱则梦与,甚饥则梦取。是以以浮虚为疾者,则梦扬;以沈实为疾者,则梦溺。藉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将阴梦火,将疾梦食。饮酒者忧,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 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途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认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途则忘行,在室而忘坐;今不识先,后不识今。阖室毒之。谒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于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以。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纪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 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社。”乃谓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垅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曰:“予昔给若,此晋国耳。”其人大惭。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 【译文】 周穆王的时候,西方很远很远的地方的某个国家,有个搞幻术的人来到中原。他能够赴汤蹈火,穿越金石,移山倒海,搬动城池,脚踏虚空掉不下来,碰到坚实的东西受不到阻碍,千变万化,没有穷尽;既能改变物体的外形,又能改变人的思想。穆王象敬重神明一样敬重他,象侍奉君王一样侍奉他,把自己最高贵的居室让给他住,把供祭祀用的牛、羊、猪三种牺牲献给他吃,选来能歌善舞的美女供他娱乐。可是,那个搞幻术的人却认为穆王的宫室卑陋不能居住,穆王的膳食腥臭不能吃,穆王的美女气味难闻不能亲近。穆王就给他改建新居,土木工程的精善,色彩装饰的华美,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了。国库都用空了,楼台才建成。这座楼台,高达干仍,俯临终南山顶之上,命名为“中天之台”。又从郑国和卫国选来了妖冶柔媚的处女,为她们发施香水,眉描画黛,头戴金替,耳佩珠饰,身着柔美的丝绸衣,腰曳齐地产的白绢带,粉白熏黑,又佩戴上玉环和香草,布满在楼馆之中,让她们演奏《承云》、《六莹》、《九韶》、《晨露》等乐曲供他享乐。月月奉上漂亮的衣服,天天进献精美的食品,可是幻术师还是不太满意,不得已地住进了“中天之台”。住进“中天之台”没有多久,幻术师就请穆王和他一起去游玩。穆王拉着幻术师的衣袖,腾空而起,到半空中才停下来,来到幻术师的宫殿。幻术师的宫殿用金银建造,用珠玉装饰,高高地耸立在云雨之上,却不知道下面的基础用什么支撑着,看上去就象聚集的云霞。耳听目见,鼻嗅口尝的都不是人间所有。穆王认定这里就是清都紫微宫,听到的就是钧天广乐曲,是天帝居住的地方。穆玉低头往下一看,见自己的宫殿楼阁就象堆在一起的土块、柴草一样。穆王自以为就是在这里住上几十年也不会思念自己的国家了。 幻术师又请穆王和他一起继续游玩,所到之处,抬头看不到日月,低头看不到河海。光影照射的地方,穆王眼花缭乱不能够看;声音传过来,穆王耳中混乱不能够听。穆王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吓得不能凝神专注;心意迷乱,失魂落魄,请幻术师让他回去。幻术师推了一把,穆王就象是从虚空中落下来。 穆王醒来之后,坐的还是原来的地方,身边的侍者还是原来的人。再看面前,则酒还没清,菜还没干。穆王问自己刚才是从哪里来的,身边的人告诉他:“这不过是大王内心的默念罢了。”从此以后,穆王精神恍惚,三个月才复元。 穆王又去问幻术师。幻术师回答说:“我和大王只是神游,身体怎么会动呢?而且先前神游中居住的地方,与大王自己的宫殿有什么区别?先前神游时游玩的地方,与大王自己的花园有什么不同呢?大王习惯于那些经常实有的东西,而惑于那些暂时虚无的东西。神气变化的终极,快慢的一瞬,怎么能完全捉摸得透?”穆王听后非常高兴,于是他就不再关心国事,也不再迷恋臣妄,而是随心所欲地到远方去游玩。穆王命人用八匹骏马驾起两辆车。第一辆车的右侧服马叫骅骝,左侧的服马叫绿耳;右侧的骖马叫赤嘱,左侧的骖马叫白;穆王主车。造父作驭手,为车右。第二辆车的右侧服马叫渠黄,左侧的服马叫逾轮,左侧的骏马叫盗骊,右侧的骏马叫山子;柏天主车,参百作驭手,奔戎为车右。飞奔千里,来到巨鬼氏国。巨鬼氏国人把白天鹅的鲜血献给穆王饮用,准备了牛马的乳汁给穆王洗脚。还招待了两辆车上的其他人。饮完白天鹅血之后又继续往前走,晚上任在昆仑山脚下,赤水北岸。第二天登上昆仑山顶,以便观看昔日黄帝的宫殿,并且堆起了个大土堆作为标记,以留传后世。于是又去西王母那里做客,在瑶池旁饮酒。西王母为穆王吟咏歌谣,穆王赋诗作答,诗句哀婉。穆王又西去观看太阳落山的地方。一天走了一万里。于是穆王叹道:“哎呀!我这个人道德不完备,却享尽了安乐,后代人大概会责备我的过错了!” 周穆王难道是神人吗?他在世时能享尽逸乐,还活了一百岁才死去,世人还都以为他升天成仙了呢。 老成子向尹文先生求学幻术,可是,过了三年尹文先生也没有教他。老成子向尹文先生请问自己的过错,并且要求回去不学了。尹文先生拱手施礼把老成子请进内室,屏退身边的人,然后对老成子说:“过去老耽到西方去时,回头告诉我说:有生命的气息,有形状的事物,都是变幻不定的。天地最初化育产生的,阴阳变化形成的,叫做生,叫做死。彻底掌握自然规律,透彻理解阴阳变化的根本,根据外物的具体状况而做出相应的改变的,叫做化,叫做幻。大自然的机巧微妙,功效深厚,所以难以彻底把握,难以迫本溯源;凭借外物变化的,机巧明显,功效浅薄,所以就随生随灭。懂得幻化的道理和生死的道理没有什么差异,才可以学习幻术。如果懂得了这个道理,那么我和你本身也是幻化的产物,哪里还用得着学习呢?”老成子回家后,把尹文先生的话深深地思考了三个月,于是能自在地对待生死存亡,任意地改变四时节令,能让老天冬天打雷,夏天结冰;能让飞禽变成走兽,走兽变成飞禽。他一生也没有把他的幻术写成著作记载下来,所以世上没有流传。 列子说:“善于幻化的人,他的道术暗暗地发生作用,他的功迹看上去和常人一样。五帝的德行,三王的功业,不一定都是靠智慧和勇气的力量,或许是由幻化的作用而成的。谁搞得清楚呢?” 觉醒有八种表现,做梦有六种情况。觉醒的八种表现指的是什么呢?一是往事,二是新为,三是获得,四是丧失,五是悲哀,六是欢乐,七是生存,八是死亡。这八种表现,是人的身体与外界接触而产生的。做梦的六种情况又指的是什么呢?一是正梦,二是噩梦,三是思梦,四是寤梦,五是喜梦,六是惧梦。这六神情况,是人的精神与外界贯通而产生的。不知道事物变化的根据纳入,事物变化了就会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变化感到疑惑不解;懂得事物变化的根据的人,事物变化了就知道变化的原因所在。知道了事物变化的原因,无论遇到怎样干奇百怪的变化,也就没有什么害怕了。 人体的盈虚消长,都与天地相通,与物类相应。所以阴气过盛,就会梦到徒步涉过大水而感到恐惧;阳气过盛,就会梦到穿过大火而被焚烧;阴气和阳气都过盛,就会梦到互相残杀。吃得太饱了就会梦到给别人东西,肚子太饿了就会梦到向别人要东西,因此得了虚症的病人就会梦到上扬,得了实症的病人就会梦到沉溺。压在衣带上睡觉就会梦到蛇,飞鸟衔头发就会梦到飞。将要得阴症就会梦到火,将要得病时就会梦到食物。梦到喝酒的人,醒来就会忧愁,梦到歌舞的人,醒来就会哭泣。 列子说;“精神与外物贯通是做梦,身体与外物接触是实事。所以白天有所思虑,夜里做梦,是因为身体有所接触,精神有所交通。所以,精神凝聚的人,白天的思虑和夜里睡梦就都自然消失了。真实的觉醒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真实的梦无法完全明白,他们是事物往来变化的结果。古代得道成仙的人,觉醒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睡觉时不做梦,难道是假话吗?” 在遥远的西方的南部有一个国家,不知道它的边界和哪里相接,名叫“古莽之国”。那里阴阳两气不相交,所以没有寒暑的区别;日月的光芒照射不到,所以没有昼夜的区别。那里的人民不吃不穿却睡眠很多。他们睡五十天算一觉,把睡梦里做的事情看作是真实,把觉醒时看到的东西看作虚妄。 四海环绕的中心地带叫作“中央之国”,它地跨黄河南北,横越泰山东西,面积有一万多里见方。那里阴阳的界限分明,所以有寒暑的区别。昏暗明亮的界限分明,所以有昼夜的区别。那里的人民有聪明和愚昧的区别。万物滋生繁殖,人们有多方面的才能和技巧。有君王和大臣来治理,有礼节和法令来维持。他们的言论和作为多得不可胜数。每天有觉醒和睡眠,把觉醒时做的事情看作是真实,把睡梦里见到的东西看作虚妄。 在遥远的东方的北部有一个国家,名叫“阜落之国”。那里气候闷热,时时刻刻都有日月光芒的照射,土地不长好庄稼。那里的人民吃草根和树上的果实,不知道用火烧熟食物。他们性情刚烈暴悍,以强凌弱,尊重胜者而不崇尚仁义,多奔跑而少休息,经常觉醒而不睡觉。 周国的尹氏极力扩大自己的家业,他手下奔走忙碌的仆人起早睡晚,得不到休息。有一个老仆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可是尹氏却使唤他使唤得更加利害。白天,老仆人一边呻吟先生拱手施礼把老成子请进内室,屏退身边的人,然后对老成子说:“过去老耽到西方去时,回头告诉我说:有生命的气息,有形状的事物,都是变幻不定的。天地最初化育产生的,阴阳变化形成的,叫做生,叫做死。彻底掌握自然规律,透彻理解阴阳变化的根本,根据外物的具体状况而做出相应的改变的,叫做化,叫做幻。大自然的机巧微妙,功效深厚,所以难以彻底把握,难以迫本溯源;凭借外物变化的,机巧明显,功效浅薄,所以就随生随灭。懂得幻化的道理和生死的道理没有什么差异,才可以学习幻术。如果懂得了这个道理,那么我和你本身也是幻化的产物,哪里还用得着学习呢?”老成子回家后,把尹文先生的话深深地思考了三个月,于是能自在地对待生死存亡,任意地改变四时节令,能让老天冬天打雷,夏天结冰;能让飞禽变成走兽,走兽变成飞禽。他一生也没有把他的幻术写成著作记载下来,所以世上没有流传。 列子说:“善于幻化的人,他的道术暗暗地发生作用,他的功迹看上去和常人一样。五帝的德行,三王的功业,不一定都是靠智慧和勇气的力量,或许是由幻化的作用而成的。谁搞得清楚呢?” 觉醒有八种表现,做梦有六种情况。觉醒的八种表现指的是什么呢?一是往事,二是新为,三是获得,四是丧失,五是悲哀,六是欢乐,七是生存,八是死亡。这八种表现,是人的身体与外界接触而产生的。做梦的六种情况又指的是什么呢?一是正梦,二是噩梦,三是思梦,四是寤梦,五是喜梦,六是惧梦。这六神情况,是人的精神与外界贯通而产生的。不知道事物变化的根据纳入,事物变化了就会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变化感到疑惑不解;懂得事物变化的根据的人,事物变化了就知道变化的原因所在。知道了事物变化的原因,无论遇到怎样干奇百怪的变化,也就没有什么害怕了。 人体的盈虚消长,都与天地相通,与物类相应。所以阴气过盛,就会梦到徒步涉过大水而感到恐惧;阳气过盛,就会梦到穿过大火而被焚烧;阴气和阳气都过盛,就会梦到互相残杀。吃得太饱了就会梦到给别人东西,肚子太饿了就会梦到向别人要东西,因此得了虚症的病人就会梦到上扬,得了实症的病人就会梦到沉溺。压在衣带上睡觉就会梦到蛇,飞鸟衔头发就会梦到飞。将要得阴症就会梦到火,将要得病时就会梦到食物。梦到喝酒的人,醒来就会忧愁,梦到歌舞的人,醒来就会哭泣。 列子说;“精神与外物贯通是做梦,身体与外物接触是实事。所以白天有所思虑,夜里做梦,是因为身体有所接触,精神有所交通。所以,精神凝聚的人,白天的思虑和夜里睡梦就都自然消失了。真实的觉醒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真实的梦无法完全明白,他们是事物往来变化的结果。古代得道成仙的人,觉醒时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睡觉时不做梦,难道是假话吗?” 在遥远的西方的南部有一个国家,不知道它的边界和哪里相接,名叫“古莽之国”。那里阴阳两气不相交,所以没有寒暑的区别;日月的光芒照射不到,所以没有昼夜的区别。那里的人民不吃不穿却睡眠很多。他们睡五十天算一觉,把睡梦里做的事情看作是真实,把觉醒时看到的东西看作虚妄。 四海环绕的中心地带叫作“中央之国”,它地跨黄河南北,横越泰山东西,面积有一万多里见方。那里阴阳的界限分明,所以有寒暑的区别。昏暗明亮的界限分明,所以有昼夜的区别。那里的人民有聪明和愚昧的区别。万物滋生繁殖,人们有多方面的才能和技巧。有君王和大臣来治理,有礼节和法令来维持。他们的言论和作为多得不可胜数。每天有觉醒和睡眠,把觉醒时做的事情看作是真实,把睡梦里见到的东西看作虚妄。 在遥远的东方的北部有一个国家,名叫“阜落之国”。那里气候闷热,时时刻刻都有日月光芒的照射,土地不长好庄稼。那里的人民吃草根和树上的果实,不知道用火烧熟食物。他们性情刚烈暴悍,以强凌弱,尊重胜者而不崇尚仁义,多奔跑而少休息,经常觉醒而不睡觉。 周国的尹氏极力扩大自己的家业,他手下奔走忙碌的仆人起早睡晚,得不到休息。有一个老仆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可是尹氏却使唤他使唤得更加利害。白天,老仆人一边呻吟一边干活,夜里,昏昏沉沉、疲惫不堪地倒丫就睡熟了。他的精神迷乱。夜夜梦见自己当了国王,位居人民之上,总揽全国的事物,在宫殿楼台中游玩宴饮。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非常快活。醒了之后还是要去服苦役。有人对他的辛勤表示安慰,他说:“人活百年,白天黑夜各占一半。我白天做仆人,苦是真苦哇;可是到了夜里我做国王,却是快活无比,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尹氏整天心里思考世事,全部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家业上,身心都很疲惫,夜里也昏昏沉沉,疲惫不堪地睡觉。夜夜梦见给人当仆人,奔跑着干活,没有什么苦活累活不要他干的;受人责骂棍打,没有什么侮辱不受的。睡梦中不停地说梦话呻吟,到第二天早晨才停止。尹氏感到非常痛苦,就去问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说:“你的地位足以使自己荣耀、财富也很充裕,比别人强多了。你夜里梦到自己当仆人,痛苦和安逸交替,这正是自然法则的常情。你想把觉醒时和睡梦中快活荣耀都得到,那怎么可能呢?” 尹氏听了朋友的一席话,就放宽了仆人干活的限度,减少了自己思虑的事情,这样,他的痛苦就稍微减轻了一些。 郑国有个在野外订柴的人,遇到一头受惊的鹿,就迎上去打那只鹿,把鹿打死了。他怕被人看见。就慌慌张张地把鹿藏在一条干涸的水沟里,又用柴草把鹿盖上。心里感到非常得意。过了一会就忘了藏的地方,于是就以为刚才做了一场梦,沿途向人告诉这件事。 有个在一旁听到他告诉的人,就按照他的话找到了那头鹿。回家之后,告诉他妻子说:“刚才有个打柴的人梦到得到—头鹿,却忘了藏鹿的地方。我现在找到了,他可真是在做梦啊!”他妻子说:“恐怕是你做梦梦到了打柴人得到鹿了吧?哪里有什么打柴的人呢?现在你真的得到了鹿,是你真的做梦吧?”那个人说:“反正是我得到了鹿,哪里还用得着知道是他做梦还是我做梦呢?” 那个打柴的回到家里,不甘心失掉了鹿。那天夜里他真的梦到了藏鹿的地方,还梦到了得到鹿的那个人。第二天早晨,他就按照梦境找到了得到鹿的人。于是两个人就争吵起来。最后交给法官来处理。法官对打柴的人说:“你当初的确得到了鹿,却瞎说是梦,后来真的是做梦看到了鹿,你又瞎说是事实。他的确取走了你的鹿,却又和你争鹿。他的妻子又说他是在梦中认取了别人的鹿,本来没有人得到鹿。现在确实是有这么一头鹿,那就请你们一家分一半吧。” 有人把这件事报告了郑国的国君。郑国的国君说:“哈哈:恐伯法官又是在梦中给他们分鹿吧?”他又去询问国相。国相说:“梦与非梦,我不能辨别。要想辨别觉醒与做梦,只有黄帝和孔丘才能做到。现在黄帝和孔丘都不在了,谁还能分辨呢?姑且相信法官的话就可以了!” 宋国的阳里华子中年得了健忘症,早晨拿了东西晚上就忘了,晚上给的东西早晨又忘了;在路上就会忘记行走,在屋里就会忘记坐下;现在不记得以前,以后又不记得现在。全家人都为他的病感到苦恼。请卜人为他占卜,不灵验;请巫师为他祝祷,不见结果;请医生给他治疗,也没有效果。 鲁国有个儒生自荐上门,说他能治好这种病。阳里华子的妻子用家产的一半求取他的方术。儒生说:“这本来就不是卦兆能够占验的,不是祝祷能够免除的,也不是医药能够治好的。我试看感化他的心神,改变他的思虑,也许可以便他痊愈吧!”于是就试着让他在露天地里冻着他,他要衣服;不给他饭吃饿着他,他要吃饭;把他关在黑屋子里,他要求得到光明。儒生高兴地告诉他儿子说:“你父亲的病可以治好啦:但是,我治病的方法是自家秘密地世代相传的,不把它告诉别人。请让身边侍候的人回避‘下,我单独和他在屋里住七天。”家人照他的话办了。没有人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可是多年的疾病却是一下子根除了。 阳里华子头脑变得清醒之后,就大发雷霆,赶走了妻子,又惩罚儿子,还拿着戈驱逐儒生。宋国人拦住他,问他原因。阳里华子说:“从前我健忘,渺渺茫茫地连天地的有无也不觉得。现在我突然记起了以往的事情,几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纷纷乱乱,干头万绪地涌上心头。我只伯将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还会象现在这样把我的心搅得乱糟糟的,到那时,再想忘记一分一秒,还办得到吗?” 子贡听说了这件事后感到很奇怪,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不是你所能明白的事情啊!”然后又回头吩咐颜回把这件事记下来。 秦国人逢氏有个儿子,小时候很聪明,壮年时得了精神失常。听到歌声以为是哭声,看到白的以为是黑的,闻到香的以为是臭的,尝到甜的以为是苦的,做了错事以为是对的。在他的意识中,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没有不颠倒错乱的。 有个姓杨的告诉逢氏说:“鲁国的读书人很有才能,也许能治好你儿子的病吧?你为什么不去拜访他们呢?”于是,逢氏就到鲁国去,路过陈国,遇到了老聃,就把他儿子的病症告诉老聃。老聃说:“你怎么知道你儿子是精神失常呢?如今天下的人都分不清是非,辨不清利害。同样状况的人有很多,本来就没有清醒的。况且,一个人精神混乱不足以败坏一个家庭,一家人精神混乱不足以搞垮一个乡里,一乡人精神混乱不足以灭亡一个国家,一国人精神混乱不足以倾覆整个天下。天下人都精神混乱了,还有什么可倾覆呢?假如天下人的思想都跟你儿子一样,那你反倒是精神失常了。哀乐、声色气味、是非,谁能正确地区分它们呢?而且,我的这一番话也未必不是精神失常说的胡话,更何况鲁国的读书人是精神失常最厉害的人,他们怎么能治愈别人的精神失常呢?还是带足你的干粮,不如早点儿回家。” 有一个燕国人,出生在燕国,在楚国长大生活,到年老的时候返回本国。燕人在回国的途中路过晋国,同行的人欺骗他,指着一座城的城墙说:“这是燕国的城墙。”那个人听了,悲伤的变了脸色。同行的人又指着一座社庙说:“这是你们乡的社庙。”那个人听了就长叹了一声。同路的人又指着一所房屋说:“这是你的祖先住过的房屋。”那个人听了就流下泪来。同路的人又指着一座坟墓说:“这是你的祖先的坟墓。”那个人听了,大哭不止。同路人哈哈大笑,说:“我刚才是在骗你。这里是晋国呀!”那个人感到非常惭愧。等到了燕国,真的看到燕国的城墙和社庙,真的看到祖先的住房和坟墓,他悲伤的心情反而微弱了。 仲尼第四 仲尼闲居,子贡入侍,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间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遗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谓所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之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商太宰嘿然心计曰:“孔丘欺我哉!”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于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辨贤于丘也。”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曰:“子张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赐能辨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从之处者,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与辨,无不闻。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不上谒请;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有自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阅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无言,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骇哉?” 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更无是非;从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外内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则理无所隐矣。 初,子列子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于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视,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龙叔谓文挚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证。”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无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无用而生谓之道,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之生,隶人之死,众人且歌,众人且哭。目将眇者,先睹秋毫;耳将聋者,先闻蚋飞;口将爽者,先辨淄渑;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亟奔佚;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郑之圃泽多贤,东里多才。圃泽之役有伯丰子者,行过东里,遇邓析。观析顾其徒而笑曰:“为若舞,彼来者奚若?”其徒曰:“所愿知也。”邓析谓伯丰子曰:“汝知养养之义乎?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养物而物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饱,衣而息,执政之功也。长幼群聚而为牢藉庖厨之物,奚异犬豕之类乎?”伯丰子不应。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者,有善治军旅者,有善治宗庙者,群才备也。而无相位者,无能相使者。而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 公仪伯以力闻诸侯,堂谿公言之于周宣王,王备礼以聘之。公仪伯至;观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仪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犹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而力闻天下,何也?”公仪伯长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问也!臣敢以实对。臣之师有商丘子者,力无敌于天下,而六亲不知,以未尝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见其所不见,视人所不窥;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为。故学视者先见舆薪,学听者先闻撞钟。夫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于外无难,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闻于诸侯,是臣违师之教,显臣之能者也。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犹愈于负其力者乎?” 中山公子牟者,魏国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子舆曰:“吾笑龙之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发发相及,矢矢相属;前矢造准而无绝落,后矢之括犹衔弦,视之若一焉。'孔穿骇之。龙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鸿超,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綦卫之箭,射其目。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尘不扬。'是岂智者之言与?”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後镞中前括,钧後于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尽矢之势也。子何疑焉?”乐正子舆曰:“子,龙之徒,焉得不饰其阙?吾又言其尤者。龙诳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发引千钧。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其负类反伦,不可胜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则心同。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说在改也。发引千钧,势至等也。白马非马,形名离也。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乐正子舆曰:“子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设令发于余窍,子亦将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请待余日,更谒子论。”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关尹喜曰:“在己无居,形物其箸,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理也。” 【译文】 孔子独自坐在屋里,子贡进去陪伴他,看到孔丘面带愁容。子贡没敢问,出来告诉了颜回。额回把琴拿过来,一边弹琴,一边唱起歌来。孔子听见了,果然把颜回叫进屋去,问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快乐?”颜回说;“先生为什么一个人忧愁?”孔子说:“先谈谈你的想法。”颜回说;“我过去听先生说:‘乐天知命所以不忧愁’,这就是我快乐的原因。”孔子听了悽然变色,过了一会儿说:“有这样的话吗?你的理解太狭隘了。这是我过去的说法罢了,让我用今天的话来补正。你只知道乐天知命没有忧愁的一方面,不知道另一方面乐天知命还会有很大的忧愁。现在我来告诉你问题的实质:修养个人的身心,任凭困厄还是显达,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是不只由自己决定的?心中忘掉一切纷扰,这就是你所说的乐天知命就没有忧愁。从前我编纂《诗》、《书》,订正《礼》、《乐》,想用它们来治理天下,传留后世,不仅仅是为了修养个人的身心,治理鲁国一个国家而已。可是鲁国的君臣一天天地破坏了他们应有的秩序,仁义日益衰落,人情越来越淡薄。我的这种政治主张不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在一个国家施行,更何况在后代,在整个天下实行呢?我才明白《诗》、《书》、《礼》、《乐》无助于治理乱世,但是还不知道改革它的方法。这就是乐天知命的人的忧虑。虽然如此,我现在已经找到改革的方法了。现在所谓的乐天知命,并不是古人所说的乐和知。无乐无知,才是真乐真知。所以就能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这样说来,还有什么必要把《诗》、《书》、《礼》、《乐》抛弃呢?还改革它做什么呢?”额回面朝北拱手施礼说:“我也明白啦。”颜回出来把孔子的话告诉子贡。子贡听了,茫然不解,回家深思了七天,废寝忘食,以至骨瘦如柴。颜回又去向他说明,他才返回孔子门下,弹琴唱歌,诵读诗书,终身不止。 陈国的大夫去聘问鲁国,私下去拜见叔孙氏。叔孙氏说:“我国有圣人。”陈国的大夫问:“不就是孔丘吗?”叔孙氏回答说:“是的。”陈国的大夫问:“怎么知道他是圣人呢?”叔孙氏说:“我经常听颜回说,孔丘处理一切事能不用心思只用身体。”陈国的大夫说:“我国也有圣人,您不知道吗?”叔孙氏问:“你说的圣人指的是谁?”陈国的大夫说:“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亢仓子的,他掌握了老聃的道术,能用耳朵看,用眼睛听。”鲁侯听说了这件事,大吃一惊,派上卿带着厚礼去请亢仓子,亢仓子应邀来到鲁国。鲁侯谦恭地向亢仓子请教。亢仓子说:“您听说的是传话儿的瞎说。我可以不用眼睛和耳朵来看和呀,却不能互换眼睛和耳朵的功用。”鲁侯说:“这就更加神奇啦!这种道术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希望听您说说。”亢仓子说:“我的形体合于心智,心智合于元气,元气合于精神,精神合于虚无。假如有菜籽那样小的东西,轻声应答那样微弱的声音,即使是远在八荒之外,或者是近在眉毛之内,只要是和我有关的,我一定能感觉得到。竟然不知道是我的七窍四肢感觉到的,还是心腹六脏知觉到的,不过是自然而然就知道罢了。”鲁侯听了非常高兴。过了些日子,鲁侯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孔子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宋国的太宰看到孔子,就问孔子:“你是圣人吗?”孔子回答说:“圣人我怎么担当得起,然而我是博学多识的人。”宋国的太宰又问:“三王是圣人吗?”孔子说:“三王是善于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的人,是不是圣人我就不知道了。”宋国的太宰又问:“五帝是圣人吗?”孔子说:“五帝是善于推行仁义的人,是不是圣人我就不知道了。”宋国的太宰又问:“三皇是圣人吗?”孔子说:“三皇是善于把握时机的人,是不是圣人我就不知道了。”宋国的太宰听了非常吃惊,又问:“既然这样,那么到底谁是圣人呢?”孔子听了太宰的问话,脸上的颜色都变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西方有个圣人,不用治理国家就自然安定,不用表白就自然得到信任,不用施行教化政教就自然流行。多么伟大啊!老百姓无法用语言来赞美他。我怀疑他就是圣人,但是还不能断定是不是他确实就是真正的圣人。”宋国的太宰听了,心里暗想:“孔丘是在骗我吧。” 子夏问孔子:“颜回这个人怎么样?”孔子回答说:“颜回的仁慈超过我。”子夏又问:“子贡这个人怎么样?”孔子回答说:“子贡的论辩能力超过我。”子夏又问:“子路这个人怎么样?”孔子回答说:“子路的勇敢超过我。”子夏又问:“子张这个人怎么样?”孔子回答说:“子张的庄重超过我。”子夏站起来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他们四个人为什么拜您做老师呢?”孔子说:“坐下!我告诉你。颜回能以仁慈待人但心肠太软;子贡能言善辩但在不该说的场合做不到沉默寡言;子路做事勇敢但不能谦让;子张态度庄重但不够随和。他们四个人确实都有长处,可是也有不足。就是把他们四个人的长处加在一起和我交换,我也不会答应。这就是他们拜我为师而没有二心的原因。” 列子师从壶丘子林,与伯昏瞀人交朋友之后,就住在城南。跟他相处的人多得难以计数。虽然如此,但是列子的道术精微,天天和来人论辩,远近没有不知道列子的名声的。可是,列子与南郭子住邻居二十年,却从来不相往来。就是在路上相遇,也象没看见一样。列子的弟子们都以为列子与南郭子一定有仇。有个从楚国来的弟子问列子说:“先生与南郭子有什么仇?”列子说:“南郭子容貌丰满,内心沉静,耳无所闻,目无所见,口无所言,心无所知,面不改色。到他那儿去干什么呢?虽然如此,我还是与你们一起去看一看。”于是,列子挑选了四十个弟子与他同行。见到南郭子,看他果然象个泥塑一样,不能与他接近。他回头看了一眼列子,形体与精神不相契合,不能与人共处。过了一会儿,南郭子指着列子弟子中站在最后的一个和他说话,侃侃而谈,露出一副追求真理,无往不胜的样子。列子弟子感到很惊奇。回到住所,脸上都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列子说:“掌握了真谛的人保持沉默,穷理尽性的人也保持沉默。用沉默不语作为表达方式也是语言,用不知道作为知道也是知道。而以沉默作为不加表示,以无知作为不知道,也是一种言论和有知。于是,也就无所不言,无所不知;也就无所言,无所知。道理如此而已,你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列子学习道术,三年之后,心里不敢思考是非,嘴里不敢谈论利害,才得到老商氏斜眼看一下。五年之后,心里反而思考是非,嘴里反而谈论利害,老商氏才开颜一笑。七年之后,听凭心去想,心中反而没有是非;听凭嘴去说,反而谈不到利害。先生才让列子与他并席而坐。九年之后,纵情去想,信口而说,也不知道自己的是非利害,也不知道别人的是非利害,内心没有思虑,外物也好象不存在了。这之后,他的眼睛的作用和耳朵的作用一样,耳朵的作用和鼻子的作用一样,鼻子的作用和嘴的作用一样,所有五官的作用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心神凝聚,形体好象不复存在,骨肉都融化了。感觉不到身体所倚靠的,脚下所踩踏的,心里所思念的,言语里所包含的。如此而已,任何道理就无处隐藏了。 起初,列子喜欢游览。壶丘子说:“你喜欢游览,游览的时候喜欢什么?”列子说:“游览的快乐在于玩得没有旧东西。别人游览,只是欣赏表面上看到的东西,我游览时则观察事物的变化。游览啊游览,没有人能辨别这两种不同的游览 龙叔对文挚说:“您的医术很高明。我有病您能治好吗?”文挚说:“一切听从您的吩咐,但是要先说说您的病的症状。”龙叔说:“我的家乡有了荣誉我不感到光荣,我的祖国毁灭了我不感到耻辱;取得东西我不高兴,失掉东西我也不忧伤;看待活着象死一样,看待富有象贫穷一样,看待人象猪一样,看待自己象别人一样。任在目己的家中,就象住在旅馆里;看自己的家乡,就象落后民族的国家。这种种疾病,赏赐不能劝止,刑罚不威服,盛衰利害不能改变,喜怒哀乐不能移易。因此就不能事奉国君,也不能交结亲友,不能管教妻儿,不能使役奴仆。这是什么病呢?用什么方法能治好它呢?”文挚就让龙叔背朝光亮站着,他从龙叔的身后顺着光线照射的方向观看。过了一会儿,他说:“哈:我看到您的心了。心脏所在的地方已经空了,您已经接近圣人了!您的心脏中,六个孔已经流通,只有一个孔没有通畅。现在您把圣人的智慧当作疾病,或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吧!这不是我浅陋的医术能治好的。” 不依赖外物而永远存在的,是圣人的道。根据这样一种生存规律而生存,所以生命虽然结束而生存的法则不会灭亡,这是道的常情。根据这样一种生存规律而生存却死亡的,这是不幸。依赖外物而经常死亡的,也是自然之道。根据这样一种死亡规律而死亡,所以生命虽然没有结束而生理已尽,这也是常理。根据这样一种死亡规律应该死亡而得以生存的,这是幸运。所以不依赖外物而生存叫作道,根据道的规律而死叫作常理;依赖外物而死亡的也叫作道。根据道的规律而死亡的也叫常理。季梁死的时候,杨朱望着他的家门唱歌。而随梧死的时候,杨朱则抚摸着他的尸体痛哭。老百姓出生的时候,老百姓死亡的时候,众人或是歌唱,或是痛哭。 眼睛即将失明的人,能先看到象鸟兽在秋天新长出的细毛那样微小的东西;耳朵即将聋的人,能先听到象蚊子飞那样微弱的声音;嘴里即将失去味觉的人,能先品味出淄水和渑水的区别;鼻子即将堵塞的人,能先嗅到火焦物朽的气味;身体将要摔倒的人,总是急着向前奔跑;精神即将迷乱的人,能先分辨是非;所以事物不发展到极端就不会走向反面。 郑国的圃泽有很多修养品德的贤士,东里有很多济世治国的人才。圃泽有一个名叫伯丰子的弟子,从东里经过,遇到了邓析。邓析回头看着他的同伙笑了笑说:“给你们戏弄戏弄那个来人怎么样?”邓析的同伙说:“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呀!”邓析就对伯丰子说:“你懂得被人养活和自己养活自己的含义吗?被别人养活而不能自己养活自己的,就是猪狗一类的畜牲;养活别的东西而让他为自己所用,这就是人的能力。让你们这些家伙吃得饱,穿得暖,这是管理国家的统治者的功劳。而你们这些人,老老少少聚集在一起,只会搞些牲口圈里的垫草或厨房里面的东西,和猪狗一类畜牲又有什么不同的呢?”伯丰子没有说话。他的一个随从上前回答说:“大夫没有听说过齐国和鲁国有很多心灵手巧的人吗?他们有的精通建筑工程,有的精通制造兵器,有的精通音乐艺术,有的精通文字算学,有的精通指挥军队,有的精通宗庙祭祀,可以说是各种各样的人才很齐备了。但是他们之间谁也不能主宰谁,谁也不能役使谁。而主宰他们的反倒没有知识,役使他们的反倒没有才能,有知识有才能的人被没有知识没有才能的人所役使。你们这些执掌国家政权的人,也就是我们所使用的仆役,你有什么值得自负的呢?”邓析无言以对,只好看着他的同伙退了回去。 公仪伯以力气大闻名诸侯。堂期公把这件事告诉了周宣王。周宣王备办了礼物去请他。公仪伯请来了。看他的样子,象是个没有力气的人。周宣王心里很疑惑,就问道:“你的力气怎么样?”公仪伯回答说:“我的力气能够折断春天的螽斯的大腿,能举起秋天的蝉的翅膀。”周宣王听了,变了脸色说:“我的力气能够撕开犀牛的皮,能够拖住九头牛的尾巴,我还嫌自己的力气太小。而你的力气只能折断春天的螽斯的大腿,只能举起秋天的蝉的翅膀,却以力气大而闻名天下,这是为什么呢?”公仪伯长叹一声,离开席位说:“大王问得好啊!让我把实际情况告诉你。我的老师有个叫商丘子的,他的力气大得天下无故,可是他的至亲都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从未用过他的力气。我死心蹋地地侍奉他,他才告诉我说:‘一个人想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就必须去看别人不看的东西;要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就要去干别人不干的事情。所以,学习观察的人要先看整车的柴草,学习听声音的人要先听敲钟的声音。如果修养自己的心神,容易把握自己,外物就没有什么困难了。外物没有困难。所以名声就传不出自己的家庭。’现在我的名声闻名诸侯,是因为我违背了老师的教导,显露了我的本领。但是我的名声不是由于自负自己有力气得来的,而是由于善于使用自己的力气得来的,这不是远远胜过那些自负自己有力气的人吗?” 中山公子牟是魏国的一个潜心修道的公子,他喜欢与一些有学问的士人交往,而不关心国家大事。他很喜欢赵国的公孙龙,为此,乐正子舆一伙人嘲笑他。公子牟问:“你们为什么嘲笑我喜欢公孙龙呢?”子舆回答:“公孙龙这个人,做事情不拜老师,学习不交结朋友,善于诡辩而论辩不合道理,思想无所宗主任意发挥而没有固定的流派。喜欢标新立异而言辞荒诞。他的目的就是要迷惑人心,折服人口,因此和韩檀之流整天在一起研究这一套玩意儿。”公子牟听后,变了脸色说:“你为什么把公孙龙形容得这样过分呢?请你谈谈你的根据。”子舆说:“我笑的是公孙龙欺骗孔穿。他曾经对孔穿说:‘善于射箭的人能够让后面的箭头射中前面的箭尾,射出的箭一发接着一发,箭和箭都连在一起,第一枝箭射中靶心,中间的箭没有掉下来的,最后一枝箭的箭尾正搭在弓弦上,从最后一枝箭的箭尾到第一枝箭的箭头,看上去就象一条直线。’孔穿听了,非常吃惊。公孙龙又说:‘这还不是最妙的。逢蒙有个弟子名叫鸿超,生了他老婆的气,就吓唬她。拉开黄帝的乌号弓,搭上黄地产的利箭,射向他老婆的眼睛。箭头飞到他老婆的眼珠前面,他眼皮都不眨,箭刚好没射到他老婆的眼珠就落到地上,连灰尘都没有扬起来。’这难道是聪明的人说的话吗?” 公子牟说:“聪明人说的话本来就不是愚蠢的家伙能够明白的。后面的箭头射中前面的箭尾,是因为后面射箭与前面射箭的方向和力度都保持不变。箭头飞到眼珠前面眼皮不眨,是因为射箭的人心里有把握,箭飞到眼珠前,箭力刚好用尽了。你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乐正子舆说:“你是公孙龙的弟子,怎么会不掩饰他的缺陷呢?我再说说他更加荒谬的地方、公孙龙欺骗魏王说:‘意念不是本心。从事物的共相得不到事物的实际。物体永远分割不尽。影子从来就不移动。头发能悬挂住千钧重的东西。白马不是马。孤犊不曾有过母亲。’他这样违背客观规律的观点,真是举不胜举啊!” 公子牟说:“你不明白这些最高深的道理,反而认为是错误的,大概真正错误的是你吧!意念涡灭就和本心相同。取消了共相就能得到事物的实际。物体分割到最后剩下的还是客观存在的物体。影子不移动,这是从影子不断改变推论出来的,改变以后的影子就不再是原来的影子。头发能悬挂千钧重的物体,这是由于头发受力均衡,受力均衡就不会折断。白马不是马,这是因为实体和名称是不同的。孤犊不曾有母亲,如果有母亲,那就不是孤犊了。”乐正子舆说:“你认为公孙龙的胡说八道都有道理,假如他放个屁,你也要去奉承他的。”公子牟听了,沉默了很久,然后告辞说:“请等几天,我再找你辩论。” 尧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安定了。还是没有安定?不知道老百姓愿意拥护自己,还是不愿意拥护自己?他询问身边近臣,身边近臣不知道。问议政大臣,议政大臣不知道。又问在野的贤人,在野的贤人也不知道。尧就到大路上去微服私访。他听到儿童在唱歌谣:“使我百姓丰衣足食,无非是顺应那自然法则;抛弃技巧知识,就是顺应自然法则。”尧听了高兴地问道:“谁教你们唱这样的歌谣?”儿童回答:“我是从大夫那儿听来的。”尧又去问大夫。大夫说:“这是古代的诗句。”尧回到王宫,把舜召来,把天下禅让给他。舜没有推辞就接受了。 关尹喜说:“自己能做到不偏执一端,事物的道理就自然显明。它行动时象流水一样顺其自然,它平静时象镜子一样照出事物的原貌,它反应外物时象回声一样不改变原样儿。所以,道是顺从事物的,只有事物自己去违反道,道是不会违反事物的。善于顺应道的人,不用耳朵,不用眼睛,不用力气,也不用心智。想顺应道却用视觉、听力、触觉、智慧去寻求,这是不适当的。道这种东西,变化莫测,刚刚看着就在眼前,转眼之间又出现在身后;发生作用的时候,它充满上下四方;不起作用时,又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它不是有心求道的人能够疏远的,也不是无心求道的人能够亲近的。只有虚心体会和穷尽本性的人能够获得它。”因此,有知识而自觉消除情感,能干而不去干,这才是真知真能。启发那些无知的事物,它怎么能产生情感?启发那些无能的事物,它又怎么能有所作为呢? 汤问第五 殷汤问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殷汤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汤曰:“汝奚以实之?”革曰:“朕东行至营,人民犹是也。问营之东,复犹营也。西行至豳,人民犹是也。问豳之西,复犹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极之不异是也。故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革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於是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隘。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从中州以东十万里得憔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江浦之间生麽虫,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于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眥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虒俞师旷方夜擿耳俯首而听之,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枳焉。鸜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矣。地气然也。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遣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馀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不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谓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大禹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则亦有不待神灵而生,不待阴阳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杀戮而夭,不待将迎而寿,不待五谷而食,不待缯纩而衣,不待舟车而行。其道自然,非圣人之所通也。”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途,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其国名曰终北,不知际畔之所齐限。无风雨霜露,不生鸟兽、虫鱼、草木之类。四方悉平,周以乔陟。当国之中有山,山名壶领,状若甔甀。顶有口,状若员环,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臭过兰椒,味过醪醴。一源分为四埒,注于山下。经营一国,亡不悉遍。土气和,亡札厉。人性婉而从物,不竞不争。柔心而弱骨,不骄不忌;长幼侪居,不君不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缘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气温适,不织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数,有喜乐,亡衰老哀苦。其俗好声,相携而迭谣,终日不辍者。饥惓则饮神瀵,力志和平。过则醉,经旬乃醒。沐浴神瀵,肤色脂泽,香气经旬乃歇。周穆王北游过其国,三年忘归。既反周室,慕其国,忄敞然自失。不进酒肉,不召嫔御者,数月乃复。管仲勉齐桓公因游辽口,俱之其国。几克举,隰朋谏曰:“君舍齐国之广,人民之众,山川之观,殖物之阜,礼义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满朝。肆咤则从卒百万,视捴则诸侯从命,亦奚羡于彼而弃齐国之社稷,从戎夷之国乎?此仲父之耄,奈何从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国之不可知之也。齐国之富奚恋?隰朋之言奚顾?” 南国之人祝发而裸;北国之人曷巾而裘;中国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资,或农或商,或田或渔,如冬裘夏葛,水舟陆车,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东有辄木之国,其长子生,则鲜而食之,谓之宜弟。其大父死,负其大母而弃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处。”楚之南有炎人之国,其亲戚死,剔其肉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秦之西有仪渠之国者,其亲戚死。聚柴积而焚之。燻则烟上,谓之登遐,然后成为孝子。此上以为政,下以为俗。而未足为异也。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均,天下之至理也,连于形物亦然。均发均县轻重而发绝,发不均也。均也,其绝也莫绝。人以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篠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汨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挠。楚王闻而异之,召问其故。詹何曰:“臣闻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鸧于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鲁公扈、赵齐婴二人有疾,同请扁鹊求治。扁鹊治之。既同愈。谓公扈、齐婴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药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与体偕长,今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愿先闻其验。”扁鹊谓公扈曰:“汝志强而气弱,故足于谋而寡于断。齐婴志弱而气强,故少于虑而伤于专。若换汝之心,则均于善矣。”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二人辞归。于是公扈反齐婴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识。齐婴亦反公扈之室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识。二室因相与讼,求辨于扁鹊。扁鹊辨其所由,讼乃已。 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郑师文闻之,弃家从师襄游。柱指钧弦,三年不成章。师襄曰:“子可以归矣。”师文舍其琴,叹曰:“文非弦之不能钩,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且小假之,以观其后。”无几何,复见师襄。师襄曰:“子之琴何如?”师文曰:“得之矣。请尝试之。”于是当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钟,温风徐回,草木发荣。当夏而叩羽弦以召黄钟,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宾,阳光炽烈,坚冰立散。将终,命宫而总四弦,则景风翔,庆云浮,甘露降,澧泉涌。师襄乃抚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弹也!虽师旷之清角,邹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将挟琴执管而从子之后耳。” 薛谭学讴于秦青,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遂辞归。秦青弗止。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薛谭乃谢求反,终身不敢言归。秦青顾谓其友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遗声。”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阴,卒逢暴雨,止于岩下;心悲,用援琴而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周穆王西巡狩,越昆仑,不至弇山。反还,未及中国,道有献工人名偃师,穆王荐之,问曰:“若有何能?”偃师曰:“臣唯命所试。然臣已有所造,愿王先观之。”穆王曰:“日以俱来,吾与若俱观之。”越日,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颐,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待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王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穆王始悦而叹曰:“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诏贰车载之以归。夫班输之云梯,墨翟之飞鸢,自谓能之极也。弟子东门贾禽、滑釐闻偃师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终身不敢语艺,而时执规矩。 甘蝇,古之善射者,彀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眦,而不瞬也。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而后告我。”昌以牦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于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端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扌干之,而无差焉。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途,请为父子。剋臂以誓,不得告术于人。 造父之师曰泰豆氏。造父之始从习御也,执礼甚卑,泰豆三年不告。造父执礼愈谨,乃告之曰:“古诗言:‘良弓之子,必先为箕,良冶之子,必先为裘。’汝先观吾趣。趣如吾,然后六辔可持,六马可御。”造父曰:“唯命所从。”泰豆乃立木为途,仅可容足;计步而置。履之而行。趣走往还,无跌失也。造父学之,三日尽其巧。泰豆叹曰:“子何其敏也?得之捷乎!凡所御者,亦如此也。曩汝之行,得之于足,应之于心。推于御也,齐辑乎辔衔之际,而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而执节乎掌握之间。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是故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诚得其术也。得之于衔,应之于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然后舆轮之外可使无余辙,马蹄之外可使无余地;未尝觉山谷之险,原隰之夷,视之一也。吾术穷矣。汝其识之!” 魏黑卵以昵嫌杀丘邴章。丘邴章之子来丹谋报父之仇。丹气甚猛,形甚露,计粒而食,顺风而趋。虽怒,不能称兵以报之。耻假力于人,誓手剑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绝众,力抗百夫,筋骨皮肉,非人类也。延颈承刀,披胸受矢,铓锷摧屈,而体无痕挞。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鷇也。来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过矣,将奚谋焉?”来丹垂涕曰:“愿子为我谋。”申他曰:“吾闻卫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宝剑,一童子服之,却三军之众,奚不请焉?”来丹遂适卫,见孔周,执仆御之礼,请先纳妻子,后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剑,唯子所择;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其触物也,騞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来丹曰:“虽然,吾必请其下者。”孔周乃归其妻子,与斋七日。晏阴之间,跪而授其下剑,来丹再拜受之以归。来丹遂执剑从黑卵。时黑卵之醉偃于牖下,自颈至腰三斩之。黑卵不觉。来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于门,击之三下,如投虚。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来丹知剑之不能杀人也,叹而归。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人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畴昔来丹之来。遇我于门,三招我,亦使我体疾而支强,彼其厌我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为无此物,传之者妄。萧叔曰:“皇子果于自信,果于诬理哉!” 【译文】 殷汤问夏革说:“太古时代有物吗?”夏革回答说:“如果太古时代没有物,那么现在怎么能有物呢?后代人要是说现在没有物,可以吗?”殷汤又问:“象你这样说,那么物的产生没有先后吗?”夏革回答说:“事物的终结和开始,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准则。开始也许就是终结,终结也许就是开始,怎么知道它们的区别呢?但是说到物质存在以外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以前又是怎样,我就不知道了。”殷汤又问:“那么上下八方有极限和终极吗?”夏革回答说:“不知道。”殷汤坚持要问个明白。夏革回答说:“既然是‘无’,就没有极限,既然是‘有’,就没有穷尽,那么我凭什么知道呢?但是,没有极限又没有没有极限,没有穷尽之中又没有没有穷尽。没有极限又没有没有极限,没有穷尽又没有没有穷尽。因此我知道上下八方是没有极限没有穷尽的,而不知道它们是有极限有穷尽的。”殷汤又问道:“四海之外有什么呢?”夏革回答说:“就象我们这里一样。”殷汤又问道:“你用什么来证明呢?”夏革回答说:“我往东去到过营州,那里的人民和我们这里一样。我问营州以东的情况,又和营州一样。我往西去到过豳州,那里的人民和我们这里一样。我问豳州以西的情况,又和幽州一样。因此我知道四海之外,荒远极边的地方都和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大小互相包容,是没有穷尽和极限的。包容万物的天地,也和包容天地的太虚一样。包容万物所以没有穷尽,包容天地所以没有极限。我又怎么知道天地之外不存在比天地更大的东西呢?这也是我所不知道的。既然如此,那么天地也是事物。凡是事物都会有所不足,所以从前女娲氏炼五色石来修补天的残缺,斩断巨龟之足来支撑四极。后来共工氏与额项争作帝王,共工氏一怒之下,撞着不周山,折断了支撑天的柱子,拉断了维系大地的绳子。所以天空向西北方向倾斜,日月星辰也随着到了那里;大地的东南方向下沉,所以河流积水都向那里汇集。”殷汤又问:“事物有大小吗?有长短吗?有异同吗?”夏革回答说:“在渤海的东方不知几亿万里的地方,有一条深沟,实际上是无底的深谷,它的下面没有底,叫做归墟。地上四面八方的河水,天上银河巨流,无不灌注到这里,可是那里的水位却永远不增不减。这条大沟中有五座山,第一座叫做岱舆,第二座叫做员峤,第三座叫做方壶,第四座叫做瀛洲,第五座叫做蓬莱。每座山高低周围都是三万里,山顶的平地九千里。山与山之间相距七万里,却象邻居一样。山上的楼台亭观都是用金玉建造的,飞禽走兽都是洁白的颜色,珠玉之树遍地丛生,奇花异果味道香醇,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住在那里的都是仙圣一类的人,一日一夜飞着相互往来的,不可胜数。可是,五座大山的山根却没有附着的地方,经常随着潮水波涛上下颠簸,来回漂流,不得片刻安静。仙圣感到很苦恼,就报告了上帝。上帝怕这五座山流到四极,失掉仙圣们居住的地方,就命令北方神禺强派十五只巨大的海龟用头把五座大山顶起来。它们分三批轮换,六万年轮换一次。这样,五座山才得以耸立不动。但是,龙伯国有个巨人,抬腿不过几步就到了五座山所在的地方,一钩就钓到六只大海龟,二块儿背在背上,快步走回自己的国家,烧灼龟甲来占卜吉凶。于是岱舆、员娇两座山就漂流到北极,沉到大海里,仙圣们流离迁徒的不计其数。上帝大怒,逐渐消减龙伯国的国土,使之地域变得狭小,逐渐缩小龙伯国国民的身材,使他们变得矮小。到了伏羲、神农氏的时代,龙伯国的人还有几十丈高。“从中国往东四十万里有一个信侥国,那里的人身高一尺五寸。东北极地有一种人名叫诤人,身高九寸。荆州以南有一种树叫做冥灵,以五百年为春季,以五百年为秋季。上古的时候有一种巨大的椿树,以八百年为春季,以八百年为秋季。朽木粪土上生长一种灵芝,早晨出生,黄昏死亡。春夏两季有两种小昆虫蠛蠓和蚊纳,遇雨天出生,见到太阳就死。终北国的北方有个大海叫做天池,其中有鱼,它体宽几千里,体长与体宽相称,名叫鲲。那里又有一种鸟,名叫鹏,他的翅膀象挂在天上的云彩,它的身体与翅膀的大小相称。世间难道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吗?大禹走路时看到了它,伯益知道后给它取了名字,夷竖听说后又把它记录下来。“水滨之间生长一种细小的昆虫,它的名字叫做焦螟。这种昆虫成群结队地飞着聚集在蚊子的眼睫毛上,从不彼此碰撞。他们在蚊子的眼睫毛上往来住宿,蚊子也感觉不到。以视力超群著称的离朱和子羽在大白天里擦亮眼睛,瞪大了眼珠仔细观察,也看不见它们的形体;以听力超群著称的{角虎}俞和师旷在静夜里竖起耳朵,低头认真去听,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只有黄帝和容成子住在空峒山上,一起斋戒了三个月,心如死灰,形如枯木,慢慢地用精神来省察,看到它们的形体就象篙山的大丘陵一样巍然耸立;慢慢地用元气去谛听,听到它们的声音就霹雷一样砰砰巨响。“吴国和楚国有一种大树,它的名字叫做柚。碧绿的树叶冬天常青,朱红色的果实味道酸甜。吃它的皮汁,可以治好闷气郁结的疾病。中原地区的人非常珍视它,移种到黄河以北就变成了枳树。八哥不飞过济水,狗灌过了岷江就死,这是由于各地的水土不同造成的。虽然事物的形体和气质各不相同,但是各自的性情对于各自生长的环境都是相适应的,不能互相交换。它们各自的生理都是完备的,天分都是充足的。我用什么来辨别它们的大小、长短和同异呢?” 太行、王屋两座山,面积见方七百里,高达万仍,本来座落在冀州的南面,河阳的北面。北山有位名叫愚公的老人,年龄接近九十岁了,住在这两座山的对面。苦于山北路途阻塞,出入道路迂曲,就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商量。他说:“我和你们一起拿出全部力量削平阻塞我家出入的大山,使道路直通豫州南部,抵达汉水的南面,可以吗?”大家纷纷表示赞成。老汉的妻子提出疑问说:“凭你的力气,连魁父那样的小土山都平不掉,还能把太行、王屋这两座大山怎么样呢?再说,把挖掉的泥土石头放到那儿去呢?”大家都说:“把它们扔到渤海的岸边,隐土的北面去。”于是,愚公带领三个能担担子的子孙,凿石头,挖泥土,用土筐把泥土和石头运到渤海的岸边。他的邻居京城氏的寡妇,有一个男孩子,才七八岁,也蹦蹦跳跳地跑去帮忙。从寒冬到酷暑,他们才往返一次。河曲有个名叫智叟的老汉,看了发笑,劝阻愚公说:“你真是愚蠢到了极点!凭你的残年余力,连山上的一根草恐怕都拔不掉,还能把泥土和石头怎么样呢?”愚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的思想太顽固了,顽固得不能开窍,竟然不如寡妇和小孩子。即使我死了,还有我的儿子在。我的儿子又生出我的孙子,我的孙子又生儿子,我孙子的儿子又有儿子,我孙子的儿子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但是山不能再增高,还怕挖不平吗?”河曲智叟听了,无言可对。山神听了,害怕愚公挖山不止,就报告了上帝。上帝被愚公的诚心所感动,就命令大力神夸娥氏的两个儿子去背那两座大山,一座放在朔方的东部,一座放在雍州的南部。从此以后,冀州的南面到汉水的南面就没有阻隔了。 夸父不自量力,想追上太阳的影子,一直追到太阳落下休息的隅谷的旁边。他口渴极了,想得到水喝,就跑去喝黄河和渭河的水。黄河和渭河的水不够喝,他又想跑到北方去喝大湖里的水。还没有跑到,在半路上就渴死了。他丢弃了他的手杖,这根手杖受到他尸体的油脂和肌肉浸润,生长出一片名叫邓林的树林。邓林覆盖面积多达见方几千里。 大禹说:“天地四方之间,四海之内,大自然以日月的光芒来照耀它,以星辰作为标志为它划出界限,以四时的变化来安排它的秩序;以木星公转的周期来规定它的纪年。神灵产生的万物,它们的形体各不相同,有的短命,有的长寿,只有圣人能够通晓它们的规律。”夏革说:“但是也有不需要神灵而自己产生的,不依赖阴阳的运用而自己成形的,不用日月照耀而自然明亮的,不因杀戮而本来就短命的,不需调养而自然长寿的,不用五谷而吃饱的,不用絮帛而穿暖的,不用车船而行走的,所有这一切都不需依赖外物而自然产生的,这不是圣人所能通晓的。” 大禹治理水土的时候,迷失了道路,误入一个国家。那里滨临北海的北部,不知道距离中国有几千万里。那个国家名叫终北国,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里。这里没有风雨霜露,不生长鸟兽、虫鱼、草木之类的生物。四面八方都很平坦,周围环绕着层层迭迭的高山。在国家的正中有一座山,名叫壶岭。山的形状象只口小腹大的瓦罐。山顶上有个洞口,洞口的形状象个圆环,名叫滋穴。洞口中有泉水涌出,名叫神氵粪。它的气味清香胜过兰草花椒,味道甘甜胜过美酒。一个源头分为四股水流,灌注到山下,周流全国,到处流遍。那里地气平和,没有瘟疫。人民性情委婉顺从,不竞逐,不争斗;心地柔顺,品性怯弱,不骄傲,不妒忌;长少同居,不分君臣上下;男男女女,一起游玩,男婚女嫁,不用媒的,不要聘礼;在河边居住,不耕种庄稼;气候温和,不织布帛,不穿衣服;百岁而死,不天折,不生病。那里的人民繁衍兴旺,人口无数,只有喜悦安乐,没有衰老悲哀痛苦。那里的风俗喜欢音乐,老老少少,成群结队,轮流唱歌,歌声整天不停。饥饿疲倦了就喝神撰的泉水,力量和心神立刻得到恢复。喝多了就会醉,十多天才醒过来。用神氵粪的泉水洗澡,肤色洁白光滑,芬芳的香气十多天才消失。周穆王到北方巡游时经过这个国家,留连忘返,在那里一直居住三年。回到自己的国家后,仍旧思慕那个国家,怅然若失,不吃酒肉,不亲近嫔妃,几个月后才恢复了常态。管仲劝齐桓公趁巡游辽口的机会,一同到那个国家去,差一点儿成行。隰朋劝谏说:“大王要舍弃齐国广阔的国土,众多的人民,壮丽的山川,丰富的物产,隆重的礼义,华美的服饰,盈庭的美女,满朝的忠臣吗?大王在齐国,一声怒吼就能召集来百万兵卒,任意指挥就可以使诸侯听从命令,还为什么羡慕别的国家而抛弃齐国的江山,去到异族的国家去呢?这是管仲老糊涂了,怎么能听他的呢?”齐桓公听了隰朋的劝谏,就打消了去终北国的念头,又把隰朋的话告诉了管仲。管仲说:“这本来就不是隰朋所能理解的。恐伯那个国家是不能亲眼去看一看了。如果能去的话,齐国的富饶有什么可留恋?隰朋的话又有什么可顾及的呢?” 南方人断发裸体,北方人戴头巾,穿皮袄,中原人戴帽子,穿衣裙。天下各地拥有的自然资源,供本地的人们或者务农,或者经商,或者狩猎,或者打鱼,这就象冬天穿皮袄,夏天穿葛衣,在水中乘船,在陆上坐车一样,是不用学习就会,靠先天的本性自然形成的。越国的东面有个辄沐国,那里的人生了第一个孩子,就肢解后吃掉,说这样做往后能多生男孩儿。祖父死了,就把祖母背到野外扔掉,说不能和鬼的妻子住在一起。楚国的南面有个炎人国,那里人的父母死了,就把尸体上的肉剔除扔掉,然后把尸骨掩埋,这样就成了孝子。秦国的西面有个仪渠国,那里人的父母死了,就把尸体放在积聚的柴草上焚烧,看见火焰熏腾,烟气上升,就说是死人登天升仙了,然后就成了孝子。这些做法,当地的官方都当作政事来作,民间把这些做法当作本地的风俗,大家都不感到奇怪。 孔子到东方去游历,看见两个小孩在辩论,就问他们辩论的原因。一个小孩说:“我认为太阳刚出来的时候离人近,中午的时候离人远。”另一个小孩说:“我认为太阳刚出来的时候远,中午的时候近。”前一个小孩又说:“太阳刚出来的时候象车盖那么大,到中午,就只有盘子那么大,这不是远的看起来小而近的看起来大吗?”后一个小孩又说:“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天气凉丝丝的,到中午,就象手伸到热水里一样热,这不是近的感到热而远的感到凉吗?”孔子不能判断谁是谁非。两个小孩笑着说:“谁说你知识渊博呢?” 平均,这是天下最公正的道理,对于有形的物体也是如此。比如用头发悬挂重物,如果头发受到的拉力平均,悬挂了重物就不会断绝。如果悬挂的重物轻重不均,头发就会断绝,这是因为头发受力不均匀。如果受力均匀,那么原来会断绝的也断绝不了。一般人认为不是这样,但是自然有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詹何用单根的蚕丝做成钓鱼线,用纤细的针做成钓鱼钩,用荆条做成钓鱼竿,把米粒分开做成鱼饵,从百仍的深渊和湍急的流水中钓上一条可以装满一车的大鱼。钓鱼线不断,鱼钩没有拉直,钓鱼竿也没有拉弯。楚王听说这件事后感到很奇怪,就把詹何叫来,问他其中的缘故。詹何回答说:“我听先父说过,蒲且子用一种拿绳系着的箭射鸟的时候,用的弓拉力很小,系箭的绳也很细,可是,借着风力开弓射箭,一箭就从高空中射下两只飞翔着的黄鹏。这是因为他用心专一,手力均匀。我就是从这件事中受到了启发,仿效他的做法学习钓鱼,用了五年的时间才完全掌握了其中的规律。当我来到河边手里拿起钓竿的时候,心无杂念,只想着钓鱼,把钓鱼线抛至水面,让鱼钩沉入水中,手的用力不忽轻忽重,任何外物也不能扰乱我的心神。鱼看见我投下的钩饵,就象看到沉在水中的灰尘,聚集在一起的泡沫一样,就毫不怀疑地一口吞下。这就是我用弱小的东西制服强大的东西,用轻的东西招来重的东西的道理。大王如果真的能象这样治理国家,那么天下就可以运转于手掌之中,还要做什么呢?”楚王说:“你说得好啊!” 鲁国的公扈和赵国的齐婴两个人有病,一起去找名病扁鹊,求他给治疗。扁鹊给他们治疗。一起把他们的病治好后,扁鹊对公扈和齐婴说:“你们原来所患的,是来自外界的病源侵入内脏造成的疾病,本来就是药物和针石能够治愈的。现在你们还有一种先天的疾病,这种病会随着身体的生长而不断发展,现在我给你们治一治,怎么样?”公扈和齐婴说:“想先听你讲一下这种病的症状。”扁鹊对公扈说:“你智慧高而性格柔弱,所以计谋虽多,却缺乏决断;齐婴则智慧不足而性格坚强,所以缺乏计谋且又过于专断。如果把你们俩的心对换一下,那就都好了。”于是,扁鹊就给他们两个喝了毒酒,让他们昏迷了三天,接着剖开他们的胸膛,取出心脏,再互相换置,然后给他们服用一种神药。两个人醒过来以后,就象当初一样。两个人告别扁鹊,各自回家。于是,公扈回到了齐婴的家里,占有了齐婴的妻子,可齐婴的妻子并不认识公扈。齐婴也回到了公扈的家里,占有了公扈的妻子,可公扈的妻子也不认识齐婴。结果两家的妻室为了这件事争吵起来,求扁鹊辨别是非。扁鹊说明了事情的根由,两家的争吵才停止了。 匏巴弹琴,鸟儿听了在空中飞舞;鱼儿听了在池中腾跃。郑国的乐师师文听说了这件事,便抛弃了家庭去跟乐官师襄学习弹琴。他确定音位,调整琴弦,学了三年还演奏不成曲子。师襄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师文放下手里的琴,叹了口气说:“我不是连琴弦都不会调,不是连曲子都演奏不成。我的心思不在弦上,心里向往的不在声乐上,而是在于心、手、琴三者的互相谐调。现在我对内还不能把握自己的心意,对外还不能使乐器和心意相应和,不能做到得心应手,所以不敢放手去弹拨琴弦。请您再稍稍地给我几天时候,您就看以后的吧!”没过多久,师文又去拜见师襄。师襄问:“你的琴弹得怎么样了?”师文回答:“已经得心应手了。请让我来尝试着弹一弹。”于是,正当春天的时候,他拨动起与秋天相应的商弦,用代表金秋八月的南吕乐律弹奏,悲凉的琴声一起,忽然就刮来凉爽的秋风,草木都结了果实。到了秋天,他拨动起与春天相应的角弦,用代表初春二月的夹钟乐律弹奏,柔和的琴声一起,温暖的春风徐徐回荡,草木吐绿开花。正当夏天的时候,他拨动起与冬天相应的羽弦,用代表寒冬十一月的黄钟乐律弹奏,激越的琴声一起,立刻霜雪交加,河水冰结。到了冬天,他拨动起与夏天相应的微弦,用代表盛夏五月的蕤宾乐律弹奏,欢快的琴声一起,马上烈日当空,坚冰融化。演奏将要结束的时候,他用五音之首的宫调来总括四弦,顿时祥和之风徐徐回翔,祥云瑞气浮现在天空,清凉的甘露从天而降,甜美的泉水从地下涌出。师襄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说:“你的演奏太精妙啦!即便是师旷演奏的清角之曲,邹衍吹奏的笙管乐律,也超不过你。他们将要挟着琴瑟、拿着笙管来做你的学生了。” 薛谭向秦青学唱歌,还没有完全学会秦青的唱歌技能,却自以为完全学会了;于是他向秦青告辞回家。秦青也不挽留他,在城外的大路上为他饯行。席间,秦青敲起拍板,慷慨悲歌。咳亮的歌声振动了树林,冲入云霄,把浮动的云霞也遏止住了。薛谭听了,就向秦青道歉,要求返回去继续学习,终身不敢再说回家。秦青回头对他的朋友说:“从前,韩娥往东去齐国,路上把粮食吃光了,路过雍门的时候,她就靠卖歌来换取食物。她走了之后,歌声的余音还在房梁间萦绕,三天不断,周围的邻居还以为她还没有离去。“她又经过一家旅店,旅店里的人侮辱她。韩娥因此拖长声音哀哭不止,邻里的男女老少听了都很悲伤,相对流泪,三天吃不下饭。韩娥走了,人们急忙去追赶她。韩娥回来后,又为大家拖长声音放声歌唱。邻里的男女老少听了都高兴得鼓掌跳舞,情不自禁地忘记了先前的悲伤。于是大家赠给她很多财物送她走了。所以齐国雍门一带的人至今还擅长于唱歌和悲哭,仿效韩娥留传下来的歌声。” 伯牙擅长弹琴,钟子期擅长欣赏琴声。伯牙弹琴,内心向往登临高山。钟子期赞叹说:“妙极了!巍峨高峻象泰山一样!”伯牙又转而心向流水。钟子期又赞叹说:“妙极了!浩浩荡荡就象江河一样!”伯牙弹琴的时候心里所想的,钟子期都能通过琴声听出来。伯牙在泰山北麓游览时,突然遇到暴雨,躲避在岩石下面,心里悲伤,就拿过琴来弹奏。开始时先弹奏表现连绵大雨的曲子,接着又转而演奏表现高山崩塌的声乐。每弹奏一支曲子,钟于期都能完全领悟曲子的旨趣。于是,伯牙放下琴叹了口气说:“妙啊,真是太妙啦,您的音乐欣赏能力!您心里想到的就和我想的一样,我怎么能隐匿自己的心声呢?” 周穆王到西方巡视,越过昆仑山,登上山。在回国的途中,有个国家献给周穆王一个名叫偃师的工匠。穆王接见了他,问道:“你有什么本领?”偃师回答说:“只要是大王命令的,我都愿意试一试。不过,我已经做好了一件东西,希望大王先看一看。”周穆王说:“改日你把它带来,我和你一起看。”第二天,偃师来拜见周穆王。周穆王召见他。周穆王问道:“和你一起来的是什么人呀?”偃师回答说:“是我造的歌舞艺人。”周穆王惊奇地看去,只见那歌舞艺人疾走缓行,俯仰自如,就象真人一样。真巧妙啊!那个歌舞艺人轻轻摇头,唱起歌来,歌声完全合乎旋律;抬起双手,跳起舞来,舞步完全合于节拍。干变万化,随心所欲。穆王以为是个真人,就叫来他宠幸的美人盛姬和摈纪们一起看他的表演。表演快要结束时,那个歌舞艺人竟然飞眼传情,挑逗穆王身边的侍妄。穆王大发雷霆,立刻要杀掉偃师。偃师非—常害怕,马上把歌舞艺人拆散了给周穆王看。原来这个歌舞艺人完全是用皮革、木料、树胶、油漆和白、黑、红、绿等颜料做成的。周穆王仔细检查,只见他身体内部的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和外面的筋骨、四肢、皮毛、齿发等都是假的,却没有一样不具备的。把这些东西再重新组装起来,就又和起初看见时一样。周穆王试着去掉他的心脏,他的嘴里就不能说话了;去掉他的肝脏,他的眼睛就不能看东西了;去掉他的肾,他的脚就不能走路了。周穆王这才高兴地赞叹说:“人的技巧竟能与天地自然有同样的功效吗?”于是,周穆王下令用副车装载着他回国。鲁班造的云梯,墨翟造的会飞的木鹰,他们都自认为是技能达到顶点的东西。他们的弟子东门贾和禽滑厘听说了偃师的技巧,就告诉了他们的两位老师。从此,鲁班和墨翟一辈子也不再敢谈论技艺,只是经常地拿着工具在勤学苦练。 甘蝇是古代的神箭手,他刚刚拉满弓,弓声一响,野兽就吓得倒在地上,飞鸟就吓得掉在地上。他有个弟子名叫飞卫,跟甘蝇学习射箭,技巧超过了他的老师。有个名叫纪昌的人,又来跟飞卫学习射箭。飞卫对他说:“你要先学会盯住一个目标不眨眼睛,然后才谈得上学习射箭。”纪昌回到家里,脸朝上躺在他妻子的织布机下,两眼盯住织布机的脚踏板。两年以后,即使锥子尖刺到眼眶,他也不眨眼。于是,他就把这种情况告诉飞卫。飞卫对他说:“还不行,你还必须进一步练好眼力,然后才能学习射箭。要练到能把极小的物体看得很大,把模糊的目标看得显明的时候,再来告诉我。”纪昌回到家里,用耗牛尾巴上的长毛拴着一只虱子挂在窗户上,面朝南看着他。十来天的时间,虱子就显得渐渐地变大了。三年以后,看上去象车轮那么大。再看别的东西,都象山丘一样。于是,纪昌就用燕国牛角制成的弓,北方蓬篙制成的箭,去射那虱子,箭穿透了虱子的心,而悬挂虱子的耗牛尾巴毛没有断。纪昌又把这种情况告诉飞卫。飞卫听了,高兴得跳起来,拍着胸脯说:“射箭的奥妙你已经掌握了!”纪昌完全学会了飞卫的射箭技术之后,心里盘算,如今天下能和自己相匹敌的,只有一个人罢了,就想谋害飞卫。一次,两个人在野外相遇,同时张弓搭箭射向对方,箭头在飞行途中碰在一起,落到地上,连灰尘都没有扬起。飞卫的箭先用完了,纪昌还剩下一枝。纪昌把箭射出之后,飞卫用酸枣树枝的尖端拦挡迎面飞来的箭,竟然没有一点差失。于是,两个人哭着把弓扔掉,在路上相对跪拜,请求结为父子。他们在胳膊上刻上记号来发誓,决不能把技术告诉别人。 造父的老师名叫泰豆氏。造父开始跟他学习驾车时,对他非常谦卑恭敬。可是三年过去了,泰豆氏还没有教他一点儿东西。造父就更加谨慎恭敬地对待老师,于是泰豆氏告诉造父说:“古诗中说:‘好弓匠的儿子,必须先学会编织簸箕;好铁匠的儿子,必须先学会缝制皮袄。’你先观察我走路,等走路和我走得一样了,然后就可以执掌六根缰绳,驾驭六匹骏马了。”造父说:“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泰豆氏就竖起一根根木桩当作道路,每根木桩细得只能放下一只脚,又按着步幅的大小来安排木桩的间距。泰豆氏踩在木桩上行走,奔走往返,从不失足跌倒。造父学习在木桩上行走,二天就完全掌握其中的奥妙。泰豆氏赞叹地说:“你真是太聪明了,掌握得太快啦!大凡驾驭马车,也和这是一样的道理。刚才你在木桩上行走,已经能够做到落脚得当,心与脚相应合。推广到驾车上,就是要用缰绳和马嚼子进行调谐,使车马行进整齐,用轻重适度的吃喝声,使马车快慢适中,在内心中把握正确驾驭方法,在手中控制着适当的节奏。在内能得之于心,在外能与马的脾气性格相契合,所以前进倒退就象踩着准绳那么直,拐弯就象照着圆规一样准确,这样,走路走很远,气力却还绰绰有余,这才算是真正掌握了驾车的技术。掌握这样的驾驭技术就能做到马嚼子运用的自如,就能与缰绳相应,缰绳调度得适当,就能与手相应,手操纵的得法,就能与心相应。于是就不用依靠眼睛来观察,不用依靠马鞭子来驰赶,心神闲静,身体端正,六根马经绳不乱,二十四只马蹄跑动的没有差错,进退回旋,没有不合节奏的。然后可以在只能容下车轮的小路上行驭,可以在只能容下马蹄的险路上行驶,而不会觉得高山深谷的危险和原野低地的平坦,看上去它们都是一样的。我的技术全都告诉你了,你牢牢地记住它吧。” 魏黑卵因为私仇杀了丘邴章,丘邴章的儿子来丹想方设法要报杀父之仇。来丹的胆子很大,但是身体非常瘦弱,数着饭粒吃饭,顺着风势行走。虽然怒火满腔,却举不起兵器来去报仇。可是,他又认为借别人的力量报仇是自己的耻辱,发誓要亲手用剑杀掉魏黑卵。魏黑卵勇悍超群,能力战百人。他的筋骨和皮肉都和常人不同。伸着脖子让刀砍,袒露胸膛让箭射,刀箭的锋刃都折断弯曲了,而他助身上却连一点伤痕也没有。他对自己的才能很自负,看来丹就如一只小鸟。来丹的朋友申他说:“你恨魏黑卵到了极点,魏黑卵轻视你也太快过分了,你打算怎么办呢?”来丹流着眼泪说:“希望你替我出出主意。”申他说:“我听说卫国孔周的祖先得到了商朝君主的宝剑,一个小孩子佩戴着就会吓退三军人马,你为什么不请求孔周把宝剑借给你用一用呢?”于是,来丹就来到卫国拜见孔周,对孔周行仆人的礼节,先请孔周收下他的妻儿老小作为抵押,然后才说出自己的要求。孔周说:“我有三把宝剑,任凭你选择一把。这三把宝剑都不能把人杀死,让我先说说它们的特点。第一把宝剑叫含光,看它时看不到踪影,用它时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剑锋碰到的地方看不到一点剑伤的痕迹,刺过人的身体也感觉不到。第二把宝剑名叫承影,在清晨天要亮还没亮的时候,或者是在黄昏天要黑还没黑的时候,面朝北仔细观察它,看上去隐隐约约似乎有物体存在,但是不能分辨出它的形状。剑锋碰到的地方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刺过人的身体人也不会感到痛苦。第三把宝剑名叫宵练,白天时可以看到它的影子,看不到它的光芒,夜晚时可以看到它的光芒,看不到它的影子。剑锋无论碰到什么地方,刷地一声就砍过去,剑一砍过去,伤口马上随着合上,虽然能感到疼痛,但是剑锋上看不到血迹。这三把宝剑,已经传了十三代,但是从未用它干过什么事情。装在匣子里藏着,从来没有开封。”来丹说:“虽然如此,但是,我一定请您把那把下等的宝剑借给我。”孔周就归还了来丹的妻子儿女,又与他斋戒了七天。当天色半阴半晴的时候,孔周跪着把下等剑交给来丹,来丹再拜后接过宝剑,带着回家。于是,来丹就拿着宝剑跟踪魏黑卵。趁魏黑卵喝醉了酒仰面朝天躺在窗户下的时候,来丹挥起剑来,从脖子到腰一连砍了三剑,魏黑卵一点感觉也没有。来丹以为魏黑卵已经死了,急忙往回跑。跑到门口遇到了魏黑卵的儿子,来丹又砍了三剑,就象砍在虚空中一样。魏黑卵的儿子笑着说:“你为什么傻里傻气地向我招了三次手?”来丹听了,知道这把剑不能杀死人,只得叹了口气回去了。魏黑卵醒过来之后,对他妻子发怒说:“我喝醉了洒,你却让我睡在露天地里,害得我嗓子疼腰发酸。”他儿子说:“刚才来丹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我,对我招了三次手,也使我身体疼痛,四肢发僵。他大概是在咀咒我们吧!” 周穆王大举征伐西戎。西戎人进献锟钅吾剑和火浣布。锟钅吾剑长一尺八寸,用纯钢锻成,剑刃赤红,锋利无比,用它切玉就象切泥一样。火浣布,洗的时候要放在火里。在火里,当布烧成火红色,污垢烧成布的颜色时,从火中取出来抖一抖,原来肮脏的火浣布就变得象白雪一样清洁光亮。皇太子认为世上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传说的人是在胡说八道。萧叔说:“皇太子也过分自信,过分不相信客观事理啦!” 力命第六 力谓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于物,而物欲比朕?”力曰:“寿夭、穷达、贵贱、贫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而寿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而困于陈蔡;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无爵于吴,田恒专有齐国。夷、齐饿于首阳,季氏富于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寿彼而夭此,穷圣而达逆,贱贤而贵愚,贫善而富恶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 北宫子谓西门子曰:“朕与子并世也,而人子达;并族也,而人子敬;并貌也,而人子爱;并言也,而人子庸;并行也,而人子诚;并仕也,而人子贵;并农也,而人子富;并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则裋褐,食则粢粝,居则蓬室,出则徒行。子衣则文锦,食则粱肉,居则连欐,出则结驷。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请谒不及相,遨游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过朕邪?”西门子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北宫子无以应,自失而归。中途遇东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宫子言其状。东郭先生曰:“吾将舍汝之愧,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曰:“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门子曰:“北宫子言世族、年貌、言行与予并,而贱贵、贫富与予异。予语之曰:‘予无以知其实。汝造事而穷,予造事而达,此将厚薄之验欤?而皆谓与予并,汝之颜厚矣。'”东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异于是矣。夫北宫子厚于德,薄于命;汝厚于命,薄于德。汝之达,非智得也;北宫子之穷,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公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西门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复言。”北宫子既归,衣其裋褐,有狐貉之温;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广厦之荫;乘其筚辂,若文轩之饰。终身逌然,不知荣辱之在彼也,在我也。东郭先生闻之曰:“北宫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悟也哉!” 管夷吾、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处于齐。管夷吾事公子纠,鲍叔牙事公子小白。齐公族多宠,嫡庶并行。国人惧乱。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公孙无知作乱,齐无君,二公子争入。管夷君与小白战于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既立,胁鲁杀子纠,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鲍叔牙谓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国。”桓公曰:“我仇也,愿杀之。”鲍叔牙曰:“吾闻贤君无私怨,且人能为其主,亦必能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遂召管仲。鲁归之齐,鲍叔牙郊迎,释其囚。桓公礼之,而位于高、国之上,鲍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国政,号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尝叹曰:“吾少穷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此世称管、鲍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实无善交,实无用能也。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鲍叔非能举贤,不得不举;小白非能用仇,不得不用。及管夷吾有病,小白问之,曰:“仲父之病疾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夷吾曰:“公谁欲欤?”小白曰:“鲍叔牙可。”曰:“不可。其为人也,洁廉善土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理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小白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人;以财分人谓之贤人。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了;以贤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于始,或薄之于终;薄之于终,或厚之于始。厚薄之去来,弗由我也。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执政,作《竹刑》。郑国用之,数难子产之治。子产屈之。子产执而戮之,俄而诛之。然则子产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邓析非能屈子产,不得不屈;子产非能诛邓析,不得不诛也。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故曰:“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宁之,将之迎之。” 杨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疾,七日大渐。其子环而泣之,请医。季梁谓杨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杨朱歌曰:“天其弗识,人胡能觉?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晓,终谒三医。一曰矫氏,二曰俞氏,三曰卢氏,诊其所疾。矫氏谓季梁曰:“汝寒温不节,虚实失度,病由饥饱色欲。精虑烦散,非天非鬼。虽渐,可攻也。”季梁曰:“众医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则胎气不足,乳湩有余。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渐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医也,且食之!”卢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禀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药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医也,重贶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瘳。 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生亦非贱之所能夭,身亦非轻之所能薄。故贵之或不生,贱之或不死;爱之或不厚,轻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贵之而生,或贱之而死;或爱之而厚,或轻之而薄。此似顺也,非顺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鬻熊语文王曰:“自长非所增,自短非所损。算之所亡若何?”老聃语关尹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已。 杨布问曰:“有人于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寿夭父子也,贵贱父子也,名誉父子也,爱憎父子也。吾惑之。”杨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尝识之,将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悫矣,奚去奚就?奚哀奚乐?奚为奚不为?《黄帝之书》云:“至人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孰能碍之?” 墨杘、单至、啴咺、憋懯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而不相语术;自以巧之微也。犭翏忄牙、情露、讠蹇极、凌谇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晓悟,自以为才之得也。眠娗、諈诿、勇敢、怯疑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谪发,自以行无戾也。多偶、自专、乘权、隻立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穷年不相顾眄,自以时之适也。此众态也。其貌不一,而咸之于道,命所归也。 佹佹成者,俏成也,初非成也。佹佹败者,俏败者也,初非败也。故迷生于俏,俏之际昧然。于俏而不昧然,则不骇外祸,不喜内福;随时动,随时止,智不能知也。信命者,于彼我无二心。于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掩目塞耳,背阪面隍亦不坠仆也。故曰:死生自命也,贫穷自时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贫穷者,不知时者也。当死不惧,在穷不戚,知命安时也。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虚实,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虚实,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与不量,料与不料,度与不度,奚以异?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则全而亡丧。亦非知全,亦非笑丧。自全也,自亡也,自丧也。 齐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美哉国乎!郁郁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使古无死者,寡人将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曰:“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驽马棱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而况吾君乎?”晏子独笑于旁。公雪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泣,子之独笑,何也?”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见不仁之君,见谄谀之臣;臣见此二者,臣之所为独窃笑也。”景公惭焉,举觞自罚;罚二臣者,各二觞焉。 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常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 农赴时,商趣利,工追术,仕逐势,势使然也。然农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败,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译文】 人力对命运说:“你的功劳怎么比得上我呢?”命运说:“你对人们有什么功劳,却要和我相比?”人力说:“长寿或者短命,倒霉或者顺利,尊贵或者低贱,贫穷或者富有,这些都是我能够做到的。”命运说:“彭祖的智慧不在尧和舜以上,却活了八百岁;颜渊的才能不在众人以下,却只活了十八岁。孔子的品德不在诸侯以下,却被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的荒野里;殷纣王的品行不在箕子、微子、比干三个人以上,却做了商朝的国君。季札在吴国没有爵位,田恒却独揽了齐国的政权。伯夷和叔齐饿死在首阳山,季孙氏比柳下惠富有。如果你能决定人的遭遇,为什么让那个人长寿而让这个人短命,让圣人困厄而让例行逆施的人显达,让贤明的人低贱而让愚蠢的人尊贵,让善良的人贫穷而让邪恶的人富有呢?”人力说:“如果象你所说的,我固然对人们没有什么功劳。但是,人们有这样的遭遇,难道是由你控制的吗?”命运说:“既然说是命运。哪里还会有控制它们的呢?一切是非曲直,我都听任它自然发展。人们都是该长寿的自然长寿,该短命的自然短命,该倒霉的自然倒霉,该顺利的自然顺利,该尊贵的自然尊贵,该低贱的自然低贱,该富有的自然富有,该贫穷的自然贫穷。我怎么能知道呢?我怎么能知道呢?” 北宫子对西门子说:“我与你同生一世,可是人们只给你显赫的地位;我与你共属一族,可是人们只尊重你;我与你容貌不相上下,可是人们只喜欢你;我与你一同说话,可是人们只采用你的;我与你一道办事,可是人们只相信你的;我与你一起做官,可是人们只认为你高贵;我与你一起务农,可是人们只让你富有;我与你一起经商,可是人们只让你获利。我穿的是粗布衣裳,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蓬门荜户,外出只能徒步行走。而你穿的是续罗绵缎,吃的是精米肥肉,住的是雕梁画栋,外出乘坐着驷马高车。在家里你得意洋洋的样子,从内心里瞧不起我,在朝廷你侃侃而谈,一付对我傲慢的神气。我们之间互相不往来,出游不同行,已经有几年了,你自以为你的品德超过了我吗?”西门子回答说:“我没有办法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遇到事情就倒霉,我遇到事情就。顺利,这大概是品德好坏的结果吧!而你却说你的所有方面都和我相同,你的脸皮也太厚啦!”北宫子无言以对,无精打彩地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东郭先生。东郭先生问:“你从哪儿回来呀?为什么孤单单地一个人行走,脸上带着非常惭愧的神色呢?”北宫子讲了事情的原委。东郭先生说:“我要洗刷掉你的羞愧,与你再到西门子家去问问他。”于是,东郭先生和北宫子一同来到西门子家。东郭先生问西门子:“你为什么那样过分地羞辱北宫子呢?你先说说吧!”西门子说:“北宫子说他的辈份、家族、年龄、容貌、言语、行为与我一样,可是低贱或高贵、贫穷或富有与我不一样。我对他说:‘我没有办法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遇到事情就倒霉,我遇到事情就顺利,这大概是品德好坏的结果吧!而你却说你的所有方面都和我相同,你的脸皮也太厚啦!”东郭先生说:“你说的好坏不过是指才能和品德的差异,我所说的好坏和你说的不同。北宫子品德好,可是命运不好;你的命运好,但是品德不好。你的显达,不是靠个人智慧获得的;北宫子的困厄,也不是因为愚蠢带来的过失。这都是命运造成的,不是人的能力能影响的。而你却因为命运好感到自负,北富子因为品德好感到差愧。”西门子说:“先生不要说啦!我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北宫子回家以后,依旧穿他的粗布衣裳,却感到象穿了狐皮大衣一样温暖;依旧吃他的粗茶淡饭,却感到象吃精米细粮一样味美;依旧住在他的蓬门革户中,却感到象住在高楼大厦里—样、依旧乘坐他的简陋的车里,却感到象坐在装饰华丽的车子里一样。终生自得其乐,不知道荣耀和耻辱在别人那里,还是在自己这里。东郭先生闻知后说:“北宫子糊涂很久了,可是一番话便能使他醒悟过来,也算是悟性很高了!” 东郭先生听说了这种情况,说;“北宫子已经糊涂很久了,一句话就能使他醒悟过来,真是容易醒悟啊!”管仲与鲍叔牙两个人相互交往非常密切,都在齐国做事。管仲事奉公子纠,鲍叔牙事奉公子小白。当时齐国的公子都受到齐僖公的宠爱,太子和庶子享有同样的待遇。国人都担心齐国因此而发生内乱。于是,管仲和召忽奉侍着公子纠逃到鲁国,鲍叔牙奉侍着公子小白逃到苦国。不久,公孙无知发动叛乱,齐国没了君主,逃亡到国外的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着回齐国抢夺王位。管仲和公子小白在莒国的路上交战,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带钩。公子小白即位后,迫使鲁国杀掉了公子纠,召忽以身殉主,管仲作了俘虏。鲍叔牙对齐桓公小白说:“管仲很有才能,可以治理国家。”齐桓公说:“管仲是我的仇敌,我要杀掉他。”鲍叔牙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记私仇,况且一个人能为他的主人效力,也一定能为君王效力。如果您想在诸侯中成为霸主,没有管仲的辅助就不行。您一定要赦免了他!”齐桓公就召管仲回国。鲁国把管仲放回齐国。鲍叔牙到城外去迎接,解除了他的刑具。齐桓公对他以礼相待,把他的地位安排在齐国的贵族高氏、国氏两家之上,鲍叔牙甘居下位。齐桓公把国家政务交给管仲、称他为仲父。齐桓公于是成为霸主。管仲曾经赞叹地说:“我年少贫穷的时候,曾经与鲍叔牙一起经商,分红时常常给我自己多分一些,鲍叔牙不认为我贪得无厌,而是知道我家境贫穷。我曾经为鲍叔牙谋事,结果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鲍叔牙不认为我愚蠢,而是知道时机有顺逆。我曾经三次做官,三次遭到君主的驱逐,鲍叔牙不认为我没出息,而是知道我没有遇到好时机。我曾经三次参加战斗三次败逃,鲍叔牙不认为我胆小怕死,而是知道我有年迈的母亲需要照料。公子纠争夺王位失败,召忽以身殉主,我却甘愿做俘虏,受屈辱,鲍叔牙不认为我不知羞耻,而是知道我不拘小节而耻于自己的名声不能显扬于天下。生我的是父母,了解我的是鲍叔牙啊!” 这就是世人所称道的管仲,鲍叔牙善于交朋友,小白善于任贤用能的故事。但是,实际上管仲、鲍叔牙算不上善于交朋友,小白也算不上善于任贤用能。所谓实际上管仲、鲍叔牙算不上善于交朋友,小白算不上善于任贤用能,并不是说世上还有比管仲、鲍叔牙更善于交朋友,还有比小白更善于任贤用能的人,而是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善于交朋友,根本就没有什么善于任贤用能。召忽并不是自己愿意死,而是不得不死;鲍叔牙并不是愿意举荐贤能,而是不得不举荐;小白并不是愿意任用仇人,而是不得不任用。到管仲患病时,小白去探望他,对他说:“仲父的病已经很重了,可以不用讳言了。如果你去世了,那么我把国家的政务交给谁才好呢?”管仲问:“您想交给谁呢?”小白说:“鲍叔牙可以。”管仲说:“鲍叔牙不行。他这个人是个清廉高洁之士,对于品德才能比不上自己的人,就不愿意以之为伍,一听到别人的过错,就终生不忘。如果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将违逆君主,对下将违逆百姓。他得罪您的时候就不会太久啦!”小白问道:“那么谁行呢?”管仲回答:“您一定要问的话,那么隰朋可以。隰朋这个人,身居高位能谦虚忘我,下面的人都不背叛他,自愧德才不如黄帝而能同情那些不如自己的人。用德行来感化他人的叫做圣人,用财物周济他人的叫做贤人。因为自己有才能而傲视他人的,从来就没有能得人心的;自已有才能而能谦虚待人,从来就没有不得人心的。这样的人,对国家事务不过多干预,对家务不过分苛求。您一定要问的话,那么隰朋可以。”既然这样,那么管仲并不是愿意鄙薄鲍叔牙,而是不得不鄙薄;并不是愿意推重隰朋,而是不得不推重。开始时推重,或许到最后变成鄙薄;开始时鄙薄,或许到最后变成推重。推重和鄙薄的互相转化,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 邓析主张两可学说,编造了一套横棱两可永远也得不出结论的诡辩辞令。在子产执掌郑国的国政时,邓析制订了《竹刑》。郑国采用了邓析的《竹刑》,常常给子产的政务出些难题。子产拿它没办法,就把邓析抓起来羞辱他,不久又把他杀掉了。既然这样,那么子产并不是愿意采用《竹刑》,而是不得不采用;邓析并不是愿意搞得子产没有办法,而是不得不这样;子产并不是愿意杀掉邓析,而是不得不杀掉。 应该生存而得以生存,是上天的赐福;应该死亡而得以死亡,也是上天的赐福。应该生存而不能生存,是上天的惩罚;应该死亡而不能死亡,也是上天的惩罚。应该生存而得以生存,应该死亡而得以死亡,这样情形是有的;应该生存却不得不死亡,应该死亡却不得不生存,这种情形也是有的。既然这样,那么生生死死,不是由外物控制的,也不是由个人的意愿决定,都是由命运安排的,人的智力对它是无可奈何的。所以说,那深奥幽远,寂寞无声,没有边际,没有界限的自然规律是自行变通、自行运动的。天地不能违犯它,圣智不能干扰它,鬼魅不能欺骗它。自然规律,在静默之中成就着,平和宁静无所作为,顺应万物而无遗漏。 杨朱的朋友名叫季梁。季梁病了,七天后转入病危。他的儿子们围着他痛哭,请求为他延请医生。季梁对杨朱说:“我的儿子不懂事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什么不为我唱支歌来开导开导他们?”杨朱唱道:“老天都不知道,人怎么能知晓?福佑不来自上天,罪孽也不由人造。我呵你呵,大概都不知道!医生呵巫师阿,又哪里能知晓?”季梁的儿子们听不懂歌中的含意,还是请了三位医生:一个矫氏,一个俞氏,一个卢氏,来给季梁看病。矫氏对季梁说:“你现在体温不正常,虚实不调。病因在于饮食不节,贪色纵欲,心烦意乱,不是天也不是鬼造成的。虽然病情严重,还是可以治好的。”季梁说;“真是个庸医,赶快把他撵出去。”俞氏对季梁说:“你天生就胎气不足,乳汁有余。你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逐渐发展而成的,已经不能治了。”季梁说:“真是个高明的医生。请他吃饭吧。”卢氏对季梁说:“你的病不是由于天,不是由于人,也不是由于鬼。一个人从自然接受了生命和形体,既有制宰它的,也有知晓它的,这就是命运。药石对你有什么用呢?”季梁说:“真是个神医,给他一份厚礼送他走吧!”不久,季梁的病就不治而自行痊愈了。 生命不是珍惜它就能够长存的,身体不是爱护它就能够健壮的;生命也不是损害它就能够天折的,身体也不是轻视它就能够病弱的。所以珍惜生命或许生命不能存在,损害生命或许生命不会死亡;爱护身体或许身体不能健壮,轻视身体或许身体不会病弱。这听起来似乎是违反事理的,其实并不违反。这是因为生命是自然生存自然死亡的,身体是自然健康自然病弱的。或者珍惜生命生命就会存在,损害生命生命就会死亡;或者爱护身体身体就会健壮,轻视身体身体就会病弱。这听起来是合于事理的,其实与事理并不相合,这也是因为生命是自然存在自然死亡的,身体是自然健壮自然病弱的。鬻熊对文王说:“高大是自然的高大,不是人力所能增加的;短小是自然的短小,不是人力所能减损的。智谋对此是无可奈何的。”老聃对关尹说:“天所讨厌的,谁知道它的原因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谁要推测天意,揣摹利害。还不如趁早罢休。 杨布问道:“假如有这样两个人,他们年龄不相上下,资历不相上下,才能不相上下,容貌不相上下,可是他们寿命相差悬殊,地位相差悬殊,名誉相差悬殊,人们对他们的爱憎相差悬殊。我对此感到迷惑不解。”杨朱回答说:“古人有句话,我记住了,要把它告诉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样,叫做命运。如今万物昏昏昧昧,纷纷坛坛,任随所为,任随所不为,循环往复,谁能知道其中的原因呢?都是命运的安排啊2相信命运的人,心里就不考虑长寿还是短命;相信至理的人,心里就没有是非;相信心灵的人,心里就不考虑处境顺逆;相信性的人,心里就不考虑自身的安危。这就叫做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相信。做到这一点就算领悟了真正的‘道’了。那么还有什么弃取、哀乐,为与不为的区别呢?《黄帝书》上说:‘道德最高的人,坐着的时候象一个不能动的死人,行动的时候象一个没有心灵的机械。’不知道为什么坐着,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坐着;不知道为什么行动,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动;不因为众人观看而改变自己的情貌,也不因为众人观看而不改变自己的情貌。独往独来,独出独入,谁能阻碍他呢?” 虚伪狡诈的墨杘、轻举妄动的单至、慢性子的啴咺、急性子的憋憨,四个人一起在世上游逛,每个人都按着自己的意志行事,终年互不了解,都以为自己的智慧高深。能说会道的巧佞、质朴憨厚的愚直、傻里傻气的脖所、拍马溜须的便辟,四个人一起在世上游逛,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终年不相互交流,都以为自己的技巧精妙。不露声色的獠〈忄牙〉、心直口快的情露、心急口吃的〈讠蹇〉极、恶语伤人的凌淬,四个人一起在世上游逛,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终年不互相启发,都以为自己的才能出众。羞羞答答的眠娗、迟疑不决的諈诿、勇猛果敢的勇敢、懦弱多疑的怯疑,四个人一起在世上游逛,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终年不互相责难,都以为自己的行为没有错误。性情随和的多偶、独断专行的自专、趋炎附势的乘权、方正耿直的只立,四个人一起在世上游逛,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终年不相顾视,都以为自己很走运。这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的情貌虽然不一,但同样都合于道,这是命运导致的结果啊。 象是要成功的事情,酷似成功,实际上并没有成功。象是要失败的事情,酷似失败,实际上并没有失败。所以迷惑就产生于相似。相似的事物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对于相似的事物分别得清清楚楚,就对外来的灾祸不会感到惊恐,对自身的幸福不会感到欣喜,自然而然地适时行动,自然而然地停止,靠智力是无法知晓的。相信命运的人对于外物和自身没有惊恐或欣喜的心情。对于外物和自身怀有惊恐或欣喜的心情的人,不如盖上眼睛,塞住耳朵,这样即使背对城墙,面向护城河,也不会摔下去。因此说:死生是由命运决定的,贫富是由机会决定的。抱怨天折的,是不懂得命运的人;抱怨贫穷的,是不懂得时机的人。面对死亡而不恐惧,处于贫穷而不悲伤,这才是懂得了命运和时机,安于命运和时机。如果让足智多谋的人去估量利害,付度虚实,猜测人情,所得是一半,所失也是一半。那些缺少智谋的人不估量利害,不付度虚实,不猜测人情,所得是一半,所失也是一半。估量与不估量,付度与不忖度,猜测与不猜测,有什么区别呢?只有没有什么估量的,也没有什么不估量的,才能保全本性,无所丧失。不靠智力来保全本性,也不因智力而丧失本性,它们都自然保全,自然丧失。 齐景公在牛山上游玩,面向北方,眺望国都,流着眼泪说:“我的国土多么美好啊!一眼望去,草木茂盛,郁郁葱葱,我怎么还要象江河流逝那样离开这个国家而死去呢?假如自古以来就没有人死亡,我还会离开这里到哪儿去呢?”史孔和梁丘据也都跟着声泪俱下地说:“小臣仰仗君玉的恩赐,有粗茶淡饭可吃,有驾马栈车可乘,尚且不愿意死去,更何况我们的君王呢?”晏子听了,一个人在旁边发笑。齐景公擦了擦眼泪,对晏子说:“我今天游玩,玩得很悲伤,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我哭泣,你却独自发笑,这是什么道理?”晏子回答说:“假如贤明的君主可以永远掌管这个国家,那么太公和桓公就会永远掌管它了;假如勇武的君主可以永远掌管这个国家,那么庄公和灵公就会永远掌管它了。假如这几位君主可以永远掌管这个国家,您现在就该正披着蓑衣戴着斗笑站在田野中,只顾担心地里的活计,哪里还有闲功夫去想到死呢?那么您又是怎么得到这个王位而成为国君的呢?正是因为历代国君一个接一个地即位,又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才轮到您呀。而您却偏偏因为死亡而伤心流泪,这是没有仁德的表现。我看到不仁的君主,又看到谄媚的大臣,我看到了这两种人,这就是我独自暗暗发笑的原因呀!”景公听了,非常惭愧,举起酒杯来罚了自己一杯,又罚史孔和梁丘据两个人每人喝两杯酒。 魏国有个名叫东门吴的人,他的儿子死了,他却一点儿也不悲伤。他的管家问他说:“你喜欢儿子天下无双。如今您的儿子死了,您却不悲伤,这是为什么呢?”东门吴回答说:“我曾经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我不悲伤。如今儿子死了,不过跟过去没有儿子一样,我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农民争抢农时,商人追逐利润,工匠追求技术,官吏争夺权势,这是情势使他们这样的。但是农民有丰年也有欠年,商人有赚钱也有赔钱,工匠有成功也有失败,官吏有顺利也有倒霉,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了。 杨朱第七 杨朱游于鲁,舍于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于子孙?”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必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郭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于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遣,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执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邮,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邮,以放寡宗。清贞之误善之若此。” 杨朱曰:“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衣锈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钟,积麹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于人鼻。方其荒于酒也,不知道之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于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耽于色也,屏亲昵,绝交游,逃于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邪?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侨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他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途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孟孙阳问杨朱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以蕲久生,可乎?”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久生之苦也乎?“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矣。”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迟遽速于其间乎?”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杨朱曰:“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之桀纣。然而舜耕于河阳,陶于雷泽,四体不得暂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爱,弟妹之所不亲。行年三十,不告而娶。乃受尧之禅,年已长,智已衰。商钧不才,禅位于禹,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穷毒者也。鮌治水土,绩用不就,殛诸羽山。禹纂业事仇,惟荒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身体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禅,卑宫室,美绂冕,戚戚然以至于死:此无人之忧苦者也。武王既终,成王幼弱,周公摄天子之政。邵公不悦,四国流言。居东三年,诛兄放弟,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人之危惧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应时君之聘,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圣者,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名者,固非实之所取也。虽称之弗知,虽赏之不知,与株块无以异矣。桀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内;恣耳目之所娱,穷意虑之所为,熙熙然从至于死:此天民之逸荡者也。纣亦藉累世之资,居南面之尊;威无不行,志无不从;肆情于倾宫,纵欲于长夜;不以礼义自苦,熙熙然以至于诛:此天民之放纵者也。彼二凶也,生有纵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虽毁之不知,虽称之弗知,此与株块奚以异矣。彼四圣虽美之所归,苦以至终,同于死矣。彼二凶虽恶之所归,乐以至终,亦同归于死矣。” 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亩之园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何也?”对曰:“君见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使尧牵一羊,舜荷箠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之:‘吞舟之鱼不游枝流;鸿鹄高飞,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谓矣。” 杨朱曰:“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杨朱曰:“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从利逃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不横私天下文身,不横私天下文物者,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杨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民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故语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谚曰:“田父可坐杀。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恒;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极;肌肉粗厚,筋节<肉卷>急,一朝处以柔毛绨幕,荐以粱肉兰橘,心<疒肙>体烦,内热生病矣。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则亦不盈一时而惫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谓天下无过者。昔者宋国有田夫,常衣缊黂,仅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茎芹萍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子,此类也。'” 杨朱曰:“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有此而求外者,无厌之性。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安上不由于忠,而忠名灭焉;利物不由于义,而义名绝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无忧。'老子曰:‘名者实之宾。’而悠悠者趋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宾邪?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犯性者也;逸乐,顺性者也,斯实之所系矣。名胡可去?名胡可宾?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守名而累实,将恤危亡之不救,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 【译文】 杨朱在鲁国游历,住在孟氏的家里。孟氏问道:“做个普通的人就行了,还要名声干什么呢?”杨朱回答说:“凭借名声来致富。”孟氏又问:‘已经富有了,为什么还不罢休呢?’杨朱回答:“还要谋求显贵的地位。”孟氏又问:“已经显贵了,为什么还不罢休呢?”杨朱回答:“还要谋求死后的荣耀。”孟氏又问:“已经死了,还要名声干什么呢?”杨朱回答:“为了子孙。”孟氏又问:“名声怎么还对子孙有好处呢?”杨朱回答:“名声是靠肉体劳苦,心神焦虑才获得的。凭借一个人的名声,整个宗族都会受到恩泽,整个乡里都会获得利益,更何况自己的子孙呢?”孟氏又说:“大凡谋求名声的人一定廉洁,廉洁就必定贫穷;谋求名声的人一定谦让;谦让就不会得到高贵的地位。”杨朱说:“管仲担任齐国的国相的时候,君主淫逸他也淫逸,君王奢侈他也奢侈。顺应君王的意愿,言听计从,因此政治得以推行,国家得以称霸。管仲死了以后,他的家族就败落了。田成子担任齐国的国相的时候,君王骄横他就谦虚,君王聚敛他就施舍,老百姓都投奔他,因此他就夺取了齐国的政权,子孙坐享其成,到现在还没有中断。”孟氏又说:“照你这么说,真名声使人贫贱,假名声反倒使人富贵啰。”杨朱说:“真实不会有名声,名声没有真实的。所谓名声,本来就是假的罢了。从前,尧、舜假装着要把君位让给许由、善卷,结果不但没有失掉政权,反而长久地坐着君王的宝座;伯夷、叔齐真的要把孤竹国的君位让出去,结果国家灭亡,饿死在首阳山上。真实和虚伪的区别,就是这样明白。” 杨朱说:“一百岁,是寿命的最高限度。能活一百岁的人,一千人中也挑不出一个来。假设有一个人能活到一百岁,可是不懂事的幼年和昏馈的老年,就几乎占了一生的一半时间。剩下的年富力强的一半时间,夜里睡眠消耗的和白天觉醒时遗误的时间,几乎又占了其中的一半。而疾病痛苦,亡失忧惧,几乎又占了剩余时间的一半。再算算最后剩下的这十几年时间,能够舒适自得、无牵无挂的日子,恐怕连一天也没有。那么人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快乐呢?说是为了甘美的食物,温暖的衣服,为了美妙的音乐,迷人的女色吧,可是甘美的食物,温暖的衣服又不能经常得到满足,美妙的音乐,迷人的女色也不能经常玩赏,却要受到刑罚的阻止,受到奖赏的鼓励,受到名分礼法的束缚。匆匆忙忙地争夺一时的虚名,谋划死后的余荣。孤伶伶小心谨慎地观察周围的一切,注重思想和行动的是非。白白地失去了太好年华的最大快乐,不能放纵自己的身心哪怕一时一刻。这和戴着刑具的囚犯又有什么不同呢?太古时代的人知道人活着不过是暂时来到世上,死亡不过是暂时离去;因此随心所欲地行动,不违反自然的爱好,不放弃自身的欢乐,所以不被名声引诱。顺着性子游玩,不背逆万物的爱好,不追求死后的名声,所以受不到刑罚的惩处。名誉的大小,寿命的长短,他们都从不挂在心上。” 杨朱说:“万物的差异在于不同的生存状况,相同在于同归于死亡。活着就有贤明和愚昧,高贵和低贱的不同,这就构成了差异;死了都要腐烂、消失,这就是相同的一面。虽然这样,但是贤明和愚昧,高贵和低贱并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腐烂、消失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所以并不是自己想要生存就能生存,自己想要死亡就能死亡,自己想要贤明就能贤明,自己想要愚昧就能愚昧,自己想要高贵就能高贵,自己想要低贱就能低贱。这样说来,对于万物来说,生存或是死亡,贤明或是愚昧,高贵或是低贱都是一样的。活十年是死,活一百年也是死;仁人圣贤要死,恶棍傻瓜也要死。活着象尧、舜一样圣明,死了就是一堆腐骨;活着象桀、纣一样残暴,死了也是一堆腐骨。腐骨都是一样的,谁能知道它们的区别呢?姑且追求今生的快乐吧,哪里有功夫去考虑死后的事情呢?” 杨朱说:“伯夷并不是没有欲望,而是清高的过分了,以至于饿死。展食并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坚贞的过分了,以至于缺少后代。清高和。坚贞的失误竟然这样大!” 杨朱说:“原宪在鲁国受穷,子贡在卫国经商。原宪贫穷损害生命,子贡经商劳累身心。”有人问道:“既然这样,那么贫穷不合宜,经商也不合宜,那么怎么才算合宜呢?”杨朱回答说;“使生命快乐才合宜,使身心安逸才合宜。所以善于使生命快乐的人不会感到贫穷,善于使身心安逸的人不去经商。” 杨朱说:“古语有这样一句话:‘活着怜惜,死了抛弃。’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啊。所谓怜惜,并不只是感情上的同情,而且还要使劳苦的能够得到安逸,挨饿的能够吃饱,寒冷的能够得到温暖,困厄的能够得到显达。所谓抛弃,并不是对死者不表示悲伤,而是不给死者的嘴含上珠玉,不给他穿华贵的装裹,不为他摆设祭祀的牺牲,不为他设置随藏器物。“晏子向管仲请教养生之道。管仲说:‘养生之道的关键就是要随心所欲,对于身心的欲望不要阻碍,不要遏制。’晏子又问:“具体怎么做呢?”管仲回答:“耳朵想听什么就任凭它去听,眼睛想看什么就任凭它去看,鼻子想闻什么就任凭它去闻,嘴里想说什么就任凭它去说,身体想呆在什么地方就任凭它去呆,心里想干什么就纵情地去干。耳朵想听的是优美的音乐,如果不让它听,这就叫做阻塞耳朵的灵敏;眼睛想看的是漂亮的颜色,如果不让它看,这就叫做阻塞眼睛的明亮;鼻子想闻的是芬芳的气味,如果不让它闻,这就叫做阻塞嗅觉的通畅;嘴里要谈论的是是非,如果不让它谈,这就叫做阻塞头脑的智慧;身体想处在舒适的环境,如果不让它得到,这就叫做阻塞身体的安适;心里想做的是放逸,如果不让它做,这就叫做扼杀人的本性。凡此种种,都是残害身心的根本原因。如果消除这些残害身心的根本原因,和和乐乐地了此一生,就是活上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也达到了我所说的养生之道的目标。如果拘于礼教,不敢消除这些残害身心的根本原因,小心翼翼地求得长寿,即使活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也没有达到我所说的养生之道的目标。’管仲又说:‘我已经把养生之道告诉你了。那么给死者送葬又怎么样呢?’晏子说:‘给死者送葬就简单了,我怎么对你说呢?’管仲说:‘我一定要听你说说。’晏子说:‘人已经死了,哪里还由得了自己呢?把尸体烧了也可以,沉在水里也可以,埋在土里也可以,扔在露天地里也可以,丢在沟望里面盖上柴草也可以,穿着华贵的礼服装在石头棺材里面也可以,遇到什么算什么吧。’管子回头对鲍叔牙和黄子两个人说:‘生与死的道理,我们两个人已经彻底领悟了。”’ 子产担任郑国的国相,独揽国家政权。三年之后,好人听从他的教化,坏人怕他的禁令,郑国因此得以大治,诸侯都感到害怕。可是,子产有一个哥哥叫做公孙朝,有个弟弟叫做公孙穆。公孙朝爱好喝酒,公孙穆喜欢女色。公孙朝的家里积聚的酒有上千坛,堆积的酒曲象山一样高,离大门上百步远,酒糟和酒浆的气味就扑入人们的鼻子。当他沉洒于。美酒的时候,就不顾社会的安危,人理的悔恨,家庭的存亡,亲族的远近,存亡的哀乐。就是水火刀兵的危险一起来到他的面前,他也茫然无知。公孙穆的后院里并排着几十间房屋,里面都住着挑选来的年轻美貌的女子。当他沉迷于女色的时候,屏退亲友,断绝交往,躲在后院里,日以继夜,三个月出来了一次,心里还感到不太满足。本地凡有容貌漂亮的处女,他一定要用财物去诱惑,让媒人去召引,一定要弄到手才肯罢休。子产日日夜夜为这件事伤脑筋,就暗地里去拜访邓析,跟他商量说:“我听说修养好自身而推及全家,治理好家庭而推及全国,这是说由近及远的道理。我把国家治理好了,自己的家庭却搞乱了。这是违背了由近及远的道理吧?该用什么办法来挽救我这两个弟兄呢?请您给我想个办法吧!”邓析回答:“我为这件事而感到奇怪也很久了,只是没敢先说。你为什么不及时地管治,用性命的重要规劝他们,用礼义的尊严来诱导他呢?”子产采纳了邓析的意见,找机会去见他的哥哥和兄弟,对他们说:“人所以比禽兽高贵的原因,就在于人有智慧。智慧所维护的是礼义,礼义完备了,名誉地位就会跟着到来。如果凭感情做事,沉湎于个人的欲望,那性命就危险了。如果听我的劝告,那么早上自己悔悟,晚上就可以当官受禄了。”公孙朝和公孙穆回答说:“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们早就知道了,对人生的道路我们也选择了很久了,难道还要等你说了以后才明白吗?一般说来,生命很难得到,死亡却容易到来。用难以得到的生命,去等待容易到来的死亡,还有什么可思虑的呢?如果要借尊重礼义来夸耀于人,掩饰自己的性情去沽名钓誉,我们认为这样做人还不如死了。为了要享尽一生的欢乐,穷极当年的快乐,只担心把肚子灌得太满而不能开怀痛饮,把精力搞得过分疲惫而不能纵情女色,哪里有时间去担心名声的丑恶,性命的危险呢?而你却以治理国家的才能夸耀于人,想用言辞来扰乱我们的心性,用名利来打动我们的心肠,不是太浅薄,太可怜吗?我们还要跟你分辨一下这个道理呢。善于治理外物的人,外物不一定能治理好,而自己却与之一道受苦;善于治理自身的人,外物不一定搞乱,而自己的性情却与之一道安逸。就你治理外物而言,你的方法虽然可以暂时在整个国家推行,但是并不符合人们的本心;而从我们治理自身来说,我们的方法就可以在整个天下推行,君臣之道也就用不着了。我们常常想用我们的方法来开导你,你反而用你那套东西来教训我们吗?”子产听了,茫然无言以对。第二天,子产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邓析。邓析说:“你和保持本性而得道的人相处却不知道,谁说你是个聪明的人呢?郑国能治理得好不过是出于偶然罢了,并不是你的功劳。” 卫国的端木叔,是子贡的后代,靠他的祖先遗留下的财产,家中积蓄了万贯家财。他不经营家业,整天纵情于自己喜欢做的事。只要是人们想干想玩的,他没有不干,没有不玩的。他家的墙屋台树,园圃池沼,饮食车服,声乐摈御,都可以和齐国和楚国的君王相比。至于他心里所喜好的,耳朵所想听的,眼睛所想看的,口中所想尝的,即使远在异国他乡,不是中原地区出产的东西,也都一定要弄到手,就好象自己家院子里的东西一样。至于他外出游玩时,即使是山川险阻,路途遥远,也一定要去,就象别人去近在咫尺的地方一样。来他家的宾客每天数以百计,厨房里的灶火整天不熄,厅堂中的声乐长年不断。养活家人之余,他把财钱先周济自己的宗族;周济自己宗族之余,再施舍给乡里乡亲;施舍给乡里乡亲之余,就分发给整个都城的百姓。到六十岁时,身体快要衰弱了,他就把所有家里的事情都丢在一边,把家里的库藏、珍宝、车服、侍女等都施散出去,一年之中,把所有东西都施散得一干二净,不给子孙留下一点财产。到他病重的时候,没有买药的钱财;到他去世的时候,没有埋葬的费用。都城中受过他施舍的人,一齐出钱把他埋葬了,还把得到的钱财还给他的子孙。禽骨厘听说了这件事,说::端木叔真是个狂人啊,连祖先都被他辱没了!”段干生听说了这件事,说:“端木叔真是个通达的人啊,德性超过他的祖先了。他的所作所为,一般人都感到奇怪,而确实符合自然的道理。卫国的君子都以礼教约束自己,当然不能理解他了。” 孟孙阳问杨朱:“假如有这样一个人,想通过珍惜自己的生命,爱护自己的身体来求得不死,行吗?”杨朱回答说:“按道理说人没有不死的。”孟孙阳又问:“求得长久地活着,行吗?”杨朱回答说:“按理人没有长久活着的。生命并不是珍惜它就能永存,身体并不是爱护它就能健康。再说,长久活着有什么用呢?人的情感和好恶,古代和现在一样;身体的安危,古代和现在一样;人事的苦乐,古代和现在一样;社会的变革和治乱,古代和现在一样。这人世间的方方面面,都已经听说过,已经看到过了,已经经历过了,活上一百年还嫌太多呢,何况长久活着的痛苦呢?”孟孙阳说:“这样说来,早点死去胜过长久活着,那么上刀山,下火海,赴汤锅,就该是满足愿望了。”杨朱说:“不是这样。既然活着,就不要管那么多,听其自然,尽量满足自己的愿望,来等待死亡的到来;将要死去了,也不要管那么多,听其自然,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算,直到生命结束。一切都不必去管它,一切都听其自然,哪里还用得着担心生命的长短呢?”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拔下一根毫毛来为他人谋利益,因此放弃王位而隐居耕田。大禹不愿为自身谋取利益;因此得了半身不遂。古人就是拔下一根毫毛能为普天下谋取利益他也不给,普天下都奉养一个人他也不同意。人人都不损伤自己的一根毫毛,人人都不为天下谋利益,天下就治理好了。”禽子问杨朱说:“拔掉你身上的一根毫毛来救助整个人世,你干吗?”杨朱说:“人世本来就不是一根毫毛能够救助的。”禽子又说:“假如可以救助的话,你干吗?”杨朱不回答他。禽子出来告诉孟孙阳,孟孙阳说:“你没有领会先生的用心,请让我来跟你说说。假如有人损害你的皮肤而让你获得万两黄金,你干吗?”禽子回答:“干。”孟孙阳又问:“如果有人砍断你的一节肢体而让你统治一个国家,你干吗?”禽子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孟孙阳又说:“一根毫毛比皮肤轻微,皮肤又比一节肢体轻微,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毫毛积累起来就可以构成皮肤,皮肤积累起来就可以构成肢体。一根毫毛固然只是身体的万分之一,可又怎么能轻视它呢?”禽子说:“我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回答你。但是,如果是用你的这番话去问老聃和关尹,就是你的话对了;如果是用我的话去问大禹和墨翟,就是我的话对了。”孟孙阳听了,就转过头去,就和其他人说别的事情去了。 杨朱说:“天下所有好名声都落到虞舜、夏禹、周公、孔子的头上,天下所有坏名声都落到夏桀、殷纣的头上。但是虞舜在河阳耕田,在雷泽制陶的时候,身体得不到片刻的安闲,口腹得不到美味的食品;父母不喜欢他,弟弟妹妹不亲近他。到三十岁时,不经父母同意就娶了妻子。等到接受唐尧禅让给他的帝位时,年纪已经老了,智力也衰退了。他的儿子商钩才能低下,他只好把帝位禅让给大禹,忧心仲仲地活着,直到离开人世。这真是天下最困苦的人啊!大禹的父亲{鱼玄}治理水土,没有取得什么功绩,被舜杀死在羽山。大禹继承父亲的事业,服事自己的仇人,把全部精力都投入治理水土的事业中,妻子生了孩子他不抚育,从自家门口经过也不进去;累得病成半身不遂,手上脚上都长满了厚厚的老茧。等到接受虞舜禅让给他的帝位后,为了节俭自己住进简陋的宫室,为了祭祀却穿上华贵的礼服,心事重重地活着,直到停止了呼息。这真是天下最忧苦的人啊!周武王去世后,周成王还年幼,他的叔父周公摄政。邵公对此感到不满,就到处散布流言蜚语。搞得周公到东都洛阳去躲避了三年,后来又杀掉了叛乱的哥哥,放逐了谋反的弟弟,才使自己免遭灾祸,胆战心惊地活着,直到命归黄泉。这真是天下最危惧的人啊!孔子深明治国的道理,接受当时君王的聘用,却受到宋国司马桓魋的暗算而逃离宋国,受到卫国人的谣言中伤而销声匿迹。他还曾经被囚禁在匡地,被围困在陈蔡,受到季氏薄待,遭到阳虎的侮辱,悲悲戚戚地活着,直到生命终止,这真是天下最窘迫的人啊!上面这四位圣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到一天欢乐,死了以后却留下万世名声。名声本来就不是实在本身所固有的东西,就是赞扬它,它也不知道,就是褒奖它,它也不晓得,这同树桩土块有什么区别呢?夏桀靠着历代祖先创下的基业,居帝王之尊,智谋足以对付群臣,威权足以震慑海内;纵情娱乐,想听什么就听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痛痛快快地活着,直到死了为止,这真是天下最放荡的人啊!殷纣也靠着历代祖先创下的基业,居帝王之尊,威令没有人敢不执行,意志没有人敢不顺从;在高大的宫殿里纵情欢乐,在漫漫的长夜中宣泄情欲,不用礼义来约束苦害自己,高高兴兴地活着,直到闭上眼睛才罢休,这真是天下最放纵的人啊!上面这两个凶恶的家伙,活着的时候纵情欢乐,死了之后背上愚昧残暴的坏名声。可是实在本来就不是名声赋予的,就是斥责它,它也不知道,就是惩罚它,它也不晓得,这同木桩土块有什么区别呢?那四位圣人虽然受到广泛地赞誉,却是辛辛苦苦地活了一辈子,最后同样是归于死亡。那两个凶恶的家伙虽然受到大量地抨击,却是欢欢乐乐地活了一辈子,最后也不过同样是归于死亡。” 杨朱去拜见魏王,自称治理天下就象在手掌中玩弄东西一样容易。魏王说:“先生只有一妻一妾还不能管好,只有三亩园子连草都锄不净,却说治理天下就象在手掌中玩弄东西一样容易,这是什么道理呢?”杨朱说:“君王见过那些放羊的吗?上百头的一群羊,假如一个儿童拿着鞭子跟在羊群后面,想让它们往东就往东,想让它们往西就往西。要是尧在前面牵着一头羊,舜拿着鞭子跟在后面,羊就不会往前走了。我还听说:能一口把船吞到肚子里的大鱼,不在小的支流中游水,高飞的天鹅,不在小水池旁停落。为什么呢?因为它们的志向远大。黄钟、大吕的音律不能伴奏节奏太快的舞蹈,因为它们的声音舒缓。将要干大事的人,不屑于干小事;想成就大功业的人。不屑于成就小功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杨朱说:“太古时代的事情已经完全湮灭了,没有人知道了。传说的三皇五帝时代的事情,至今已经是若无若有,似幻似梦。有史以来的三王时代的事情,至今也已经是或隐或现,人们知道的连亿分之一也不到。当代的事情,或闻或见,人们知道的连万分之一也不足。目前的事情,或存或废,人们知道的连干分之一也不够。从太古时代到今天,年数就无法计算了。但是自从伏羲时代开始,至今已有三十多万年,其间无论是贤愚、好坏,无论是成败、是非,最终没有不走向灭亡的,只不过是时间有早有晚罢了。如此说来,为了一时的毁誉而劳神费力,去追求死后那短短几百年的名声。难道死后的名声能滋润干枯的骨头吗?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快乐呢?” 杨朱说:“人与天地万物类似,同样具有五行之性,然而却是生命体中最有灵性的。可是,人的手和牙齿不足以用来防卫,皮肤不足以自我保护,奔跑的速度不足以趋利避害,没有毛羽用来抵御寒暑,一定要借助外物来供养自己,此,人主要是凭借智慧,而不是依仗力气。所以,智慧可贵的原因,是因为保护自己是可贵的,力气低贱的原因,是因为侵害他物是低贱的。但是,身体并不属于自己所有,既然活着,就不得不保全它;外物也不是属于自己所有,既然使用了,就不能舍弃它。身体固然是生命的主体,外物也是供养生命的主体。虽然保全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不能拥有自己的身体;虽然不必舍弃外物,但是不能占有外物。占有外物,据有自己的身体,就是把本来属于天下所有的身体强行据为已有,就是把本来属于天下所有的事物强行据为已有。不强行占有本来属于天下的身体,不强行占有本来属于天下的事物,大概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吧!能把属于天下的身体归于公有,把属于天下的事物归于公有,大概只有道德最完善的人才能做到吧!这样的人就是道德最最完善的人啊!” 杨朱说:“人们得不到休息,是为了四件事。一是为了长寿,二是为了名誉,三是为了地位,四是为了钱财。因为这四方面的原因,于是就怕鬼,怕人,泊权势,伯刑罚:这样的人就是违反自然本性的人。这种人或生或死,都受外物的支配。不违背命运,哪里用得着羡慕长寿?不看重显贵,那里用得着羡慕名声?不追求权势,哪里用得着羡慕高位?不贪图富有,哪里用得着羡慕钱财?这种人就是顺应自然本性的人。这样的人,天下没有对手,自己支配自己。所以有这样一句话:‘人不结婚不做官,欲望少了一大半;人不吃饭不穿衣,君臣之道即休矣。’周代有句谚语说:‘老农不干活会闲死。’农民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自己觉得是人之常情;吃粗粮和野菜,自己感到滋味最美。他们肌肉粗壮,筋节僵硬,一旦让他们躺在柔软的皮毛褥子上,睡进光滑的丝织帐子中,给他们吃精美的饭菜,甘甜的水果,反倒会感到心里焦急烦躁,引起内热生病了。可是,如果让宋国和鲁国的国君处在与农民相同的地位,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们也就受不住了。所以农民认为他们自己所处的环境和所喜爱的东西是最好不过的了。过去宋国有个农民,常常穿着烂麻做絮的棉衣,勉勉强强熬过寒冬。等到开春时,他在地里干农活,自己在阳光的照耀下觉得暖烘烘的,不知道天下还有高楼大厦,深宅大院,绵衣皮袍。于是对他妻子说:‘晒太阳的温暖,别人没有知道的。我若是把这个办法进献给国王,一定会得到重赏。’同乡的一个富人告诉他说:‘从前有一个人以为大豆饭好吃,苍耳的茎叶,赖蒿的嫩苗味道甜美,就跟乡里的富豪大加赞赏。富豪取来品尝,结果放在嘴里嘴发麻,咽进肚里肚子疼。大家都讥笑、埋怨那个农民,他自己也感到很羞愧。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杨朱说:“宽大的房屋,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品,娇艳的女色,有这四样东西,还要向外追求什么呢?有了这些还向外苦苦追求,是因为有贪得无厌的本性。贪得无厌的本性,是损害正气的蛀虫。忠不能够保护君主,恰好可以危害自身;义不能够有利于外物,恰好可以伤害生命。保护君主不是通过忠,那么忠的名声就消失了;有利于外物不是依靠义,那么义的名声就灭绝了。君主和臣下都得到保护,外物与自身同时获得利益,这是古人的做法。鬻子说:‘抛弃名声的人没有忧虑。’老子说:‘名声是实在的附属。’而那些凡夫俗子还在不停地追逐名声?名声本来就不能抛弃,本来就不能当作实在的附属吗?如今有了名声就高贵荣耀,没有名声就低贱屈辱。高贵荣耀生活就安乐,低贱屈辱生活就痛苦。痛苦,是违反人的本性的;安乐,是顺应人的本性的。这样一来,似乎实在反倒是依附于名声了,名声怎么可以抛弃,怎么可以当作附属呢?但是应该讨厌那种死守名声而损害实在的人。死守名声而损害实在的人,就会整天忧虑危亡会不能挽救,哪里只是担心生活的安乐和痛苦呢?” 说符第八 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壶丘子林曰:“子知持后,则可言持身矣。”列了曰:“愿闻持后。”曰:“顾若影,则知之。”列子顾而观影:形枉则影曲,形直则影正。然则枉直随形而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谓持后而处先。关尹谓子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长,身短则影短。名也者,响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尔言,将有和之;慎尔行,将有随之,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爱我,我必爱之;人恶我,我必恶之。汤武爱天下,故王;桀纣恶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门,行不从径也。以是求利,不亦难乎?尝观之神农、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书,度诸法士贤人之言,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严恢曰:“所为问道者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纣唯重利而轻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语也!人而无义,唯食而已,是鸡狗也。疆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为鸡狗禽兽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则危辱及之矣。” 列子学射,中矣,请于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故圣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奋则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以为军正。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干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若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抚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晋文公出会,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晋国苦盗,有郄雍者,能视盗之貌,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恶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晋侯大喜,告赵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国盗为尽矣,奚用多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郄雍也。”遂共盗而残之。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盗何方?”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且君欲无盗,莫若举贤而任之;使教明于上,化行于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于是用随会知政,而群盗奔秦焉。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白公问孔子问:“人可与微言乎?”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胜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来谒之。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不终朝,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施于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其事未究,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大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宋有兰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胫,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技无庸,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进复望吾赏。”拘而拟戳之,经月乃放。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 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为我死,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禨,可长有者唯此也。”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郸,遇盗于耦沙之中,尽取其衣装车,牛步而去。视之欢然无忧吝之色。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适秦,至关下,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将箸焉。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登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明琼张中,反两鳎鱼而笑。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氏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报,无以立殿慬于天下。请与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皆许诺。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东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将有适也,而饿于道。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后能视,曰:“子何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盗耶?胡为而食我?吾义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则盗矣,而食非盗也。以人之盗,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是失名实者也。 柱厉叔事莒敖公,自为不知己,居海上。夏日则食菱芰,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辨也。”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怼以忘其身者也。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发于此而应于外者唯请,是故贤者慎所出。”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富子闻而笑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几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诀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齐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替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齐有贫者,常乞于城市。城市患其亟也,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戏之曰:“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于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遗契者,归而藏之,密数其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邻人父因请以为薪。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欲为薪,而教吾伐之也。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人有亡鈇者,意者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作动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白公胜虑乱,罢朝而立,倒仗策,錣上贯颐,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箸,其行足踬株坎,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请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译文】 列子跟壶丘子林学习。壶丘子林说:“你懂得了谦让,才谈得上立身处世。”列子说:“请您谈谈谦让的道理。”壶丘子林说:“回头看看你的影子就知道了。”列子回头仔细察看自己的影子,发现身体弯曲,影子就弯曲,身体正直,影子也正直。由此可见,影子的弯曲或是正直完全依赖于身体的弯曲或是正直,而不在于影子本身;处世的困厄或是顺利完全依赖外界环境所提供的条件,而不在于个人的主观意志。这就是保持谦让却处在领先的地位的道理。 关尹对列子说:“说话的音色好,它的回声的音色就好;说话的音色差,它的回声的音色就差。身体修长,它的影子就修长;身体短小,它的影子就短小。人的名声就好象是回声,一生的报应,就好象是影子。所以说,谨慎你的言辞,将有应和它的‘回声’;检点你的行为,将有跟随它的‘影子’。所以圣人听到一个人的言辞就能知道别人对他的看法,观察一个人过去的行为就能知道他未来的命运,这正是他们能够先知先觉的道理。把握行为的适当的分寸在于自己,而考察它的客观效果却在于他人。别人敬爱我,我必定敬爱他;别人憎恶我,我必定憎恶他。商朝成汤、周朝武王敬爱天下百姓,所以做了君王;夏梁、商纣憎恶天下百姓,所以身死国亡,这就是客观检验的结果。客观的检验和自己行为的分寸都清楚却不把它做为准则而认真遵守,就好比是从屋子里出去不经过门,行走不顺着道路一样。这样去谋求利益,岂不是太难了吗?我曾经考察了神农、炎帝的德性,检核了虞舜时代、夏朝、商朝和周朝的典籍,分析了那些崇尚礼法,推崇德化的人的言论,发现存亡兴废不遵循这条规律的,从来就没有过。” 严恢说:“那些从事学习道义的人是为了富有,如今得到珠宝也富有了,哪里还用得着道义呢?”列子说:“夏桀、商纣只注重利益,而轻视道义,所以就灭亡了。幸亏我还没有告诉你呀。作为一个人却没有道义,只知道吃吃喝喝而己,这样的人就如同鸡狗一般。使用武力,角斗争食,胜者为王,这样的人就和禽兽一样。已经干出象鸡狗禽兽才干的事情了,却要别人尊重自己,这是不能做到的。如果别人都不尊重自己,灾祸耻辱就临身了。” 列子学习射箭,射中了靶,便去告诉关尹子。关尹子说:“你知道你射中的原因吗?”列子回答说:“不知道。”关尹子说:“那你的箭术还不行。”列子就回去继续练习射箭。过了三年,又把他射箭的情况报告关尹子。关尹子问:“你知道你射中的原因了吗?”列子回答说:“知道了。”关尹子说:“那就行了。牢牢地记住,不要忘掉。不仅射箭是这样,治理国家和修养个人身心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圣人不考察事物存在还是消灭本身,而是考察造成事物存在或是消灭的原因。” 列子说:“气血旺盛的人容易骄傲,体力旺盛的人容易激愤,这两种人都不能和他们论道。因此,头发还没花白的年轻人谈论道,就往往会出现偏差,更何况让他们施行呢?所以自己骄傲激愤,就没有人去劝阻。没有人功告,就等于孤立无援了。贤明的人善于任用人。所以即使年纪者了,能力并不衰退,即使智力耗尽了,心神并不迷乱。所以国家的困难在于能否知人善任而不在于个人的贤能。” 宋国有个人用玉石给他的国君雕刻褚树叶子,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完成。刻出的褚树叶子,叶脉和叶柄粗细得体,叶毛繁密而有光泽,就是掺在真的楮树叶子中也不能分辨出来。这个人就凭他的雕刻技巧得到了宋国的俸禄。 列子听到了这件事,说:“假如大自然生育万物,三年才长出一片树叶,那么有叶子的东西就太少了。所以圣人依靠自然规律来化生万物,不依靠个人的智谋和技巧。”列子过着贫穷的日子,面有饥色。有个门客对郑国的国相子阳说:“列御寇是个有道之士,住在您的国家里,却过着贫穷的日子,恐伯您是不喜欢有才能的人吧?”子阳马上就派官员去给列子送粮食。列子出来见使者,再三拜谢,不肯接受。使者回去了。列子返回屋里。他的妻子怨恨他,捶着胸口说:“我听说作为有道之士的妻子儿女都能过着舒适的生活。如今我们穷得吃不上饭,面带饥色,国相派人给你送来粮食,你却不接受。我的命好苦啊!”列子笑着对妻子说:“国相并不是自己赏识我。他听信了别人的话才给我送来粮食,等到他怪罪我时,又可能是听信了别人的话,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后来,郑国的百姓果然造反而杀掉了子阳。 鲁国的施氏有两个儿子,一个爱好学问,一个喜欢军事。爱好学问的用他的学术去齐侯那里谋求官职,齐侯录用了他,叫他担任诸位公子的老师。喜欢军事的到了楚国,用他的兵法向楚王谋求官职,楚王很喜欢他,让他担任军队的执法官。施氏这两个儿子的俸禄使家庭富有,官爵使亲戚们感到荣耀。施氏的邻居孟氏同样也有两个儿子,学习的内容也与施家的两个儿子相同,却过着非常贫困的生活。他们很羡慕施家的富有,就向施氏请教做官发财的方法。施家的两个儿子把实际情况告诉了孟氏。于是,孟氏的一个儿子去秦国,用学术向秦王谋求官职。秦王说:“目前各国诸侯都在运用武力争夺天下,当务之急在于扩充军队,广积粮食而已。如果用仁义治理我的国家,这是自取灭亡的道路。”于是对他处以宫刑,然后才把他放了。孟氏的另一个儿子去了卫国,用兵法向卫侯谋求官职。卫侯说:“我国是个弱小国家,却夹在大国中间。大国我们事奉它,小国我们安抚它,这是求得国家安全的办法。如果依靠兵法权谋,我国的灭亡就指日可待了。如果让你完好无损地回去,到了别的国家,一定是我国不小的一个祸患。”于是就砍掉了他的双脚,把他放回鲁国。孟氏的两个儿子回家后,他们父子捶胸顿足地责备施氏。施氏说:“凡是把握住机会的就昌盛,凡是丧失时机的就灭亡。你们求取官职的方法和我们都相同,但是结果与我们不同,原因在于失掉了时机,并不是你们的做法有什么错误。况且天下的道理没有永远正确的,事情也没有永远错误的。先前使用的,现在或许被抛弃;现在抛弃的,以后或许被使用。这或用或不用并没有固定的是非。迎合时机,及时行动,处理事物,没有固定的方法,这种能力属于智慧。如果智慧不足,即使象孔丘那样博学,象吕尚那样有稻略,到哪里去会不碰壁呢?”听了施氏的一番话,孟氏父子的满脸怒气消失了,说:“我们懂了,你不要再说了!” 晋文公会合诸侯出兵,准备攻打卫国。公子锄仰天大笑。晋文公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我的一个邻居,他送他的妻子回娘家,半路上碰见一个采桑的女子,心里很高兴,就上前与她搭话。可是回头一看自己的妻子,也有人在招引她。我暗自笑这件事呢。”晋文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就放弃了攻打卫国的计划,率领军队回国。还没回到晋国,就有部队攻打晋国的北部边境了。 晋国人因为国内盗贼横行而感到非常苦恼。有个名叫郄雍的人,能够根据相貌辨认盗贼,看一看他们脸上的神色,就能知道实情。晋侯派他去辨认盗贼,千百个当中也没有一个能漏掉的。晋文公非常高兴,告诉文子说:“我得到一个有才能的人,整个国家中的盗贼就被捉得于干净净了,还用那么多人干什么呢?”文子说:“君王依仗侦察来捉拿盗贼,盗贼是捉,不完的,而且郄雍必定会死于非命。”过了不久,盗贼们商议说:“把我们逼得走头无路的人就是郄雍。”于是盗贼们就一起把郄雍绑架后残杀了。晋侯听说后大吃一惊,立刻召见赵文子,告诉文子说:“果真象你说的那样,郄雍死了!可是用什么办法捕获盗贼呢?”文子说:“周人的谚语中有这样一句话:‘能看到深潭里的鱼的人不吉祥,能用智慧推断出潜藏者的人有祸殃。’您要肃清盗贼,不如选拔德才兼备的人加以任用,使政教昌明于上,风气形成于下,老百姓有耻辱之心,那么还有淮去做盗贼呢?”于是,晋侯就任用随会主持政事,盗贼们就都逃到秦国去了。 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的路上,把车停在河堤上观望。看到那里有高达二十多丈的瀑布飞流直下,瀑布下面是一道湍急的河流,有九十里长,鱼鳖不能从那里游过,鼋鼍不能在那里停留,却有一个男子正要从那里涉水过去。孔子派人到河岸边去阻止他,说:“这瀑布高达二十多丈,湍急的流水有九十里,鱼鳖不能从这里游过,鼋鼍不能在这里停留。只怕你是很难渡过去吧?”那个男子听了毫不在意,就从湍急的水流中渡过。孔子问他:“你是凭技巧呢?还是有道术呢?你能够潜入水里又能从水里游出的道理是什么呢?”男子回答说:“开始我潜入水中时,首先靠的是忠信;当我从水中游出时,还是靠的忠信。靠了忠信我把身躯置于急流之中,并不敢运用个人的心智和技巧。我能潜入水里又能从水里游出的道理,就是这样。”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你们记住!水尚且还可以靠忠信亲近。何况人呢?” 白公问孔子:“可以和别人密谋吗?”孔子不回答。白公又问:“如果把石头投进水里,怎么样呢?”孔子回答说:“吴国擅长潜水的人能把石头从水里捞上来。”白公又问:“如果把水倒入水里,又怎么样呢?”孔子回答说:“搀合在一起的淄水和渑水,易牙尝一尝味道就能把它们分辨出来。”白公说::那么就绝对不能和别人密谋了吗?”孔子说:“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心领神会就可以呀!所谓心领神会,就是不用语言来表达。捕鱼的人会把衣服弄湿,追赶野兽的人要奔跑,并不是这些人愿意这样做。所以最高明的语言是不用语言表达,最高明的行为是无所作为。那些浅陋的人所争执的只是事物的细枝末节。”白公没有领会孔子说话的含义,仍旧密谋叛乱,最后叛乱失败,就在浴室里自杀了。 赵襄子派家臣新稚穆子攻打狄人,获得了胜利,占领了左人、中人两座城池。新稚穆子派传令兵向赵襄子告捷。赵襄子正在吃饭,听到捷报后,脸上露出了忧虑的神色。身边的侍者对赵襄子说:“一天就攻占了两座城池,这是应该感到高兴的事情,而现在您却露出了忧虑的神色,这是为什么呢?”赵襄子说:“江河涨潮不超过二天,狂风暴雨不超过一个早晨,正午的太阳停留不了片刻。如今我们赵氏家族没有积下多少德行,却一天就攻占了两座城池,恐怕灭亡的命运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了!”孔子听说了这件事,说:“赵氏家族将要昌盛起来了吧!”忧虑是昌盛的动力,喜悦是灭亡的祸根。夺取胜利并不困难,保持胜利才困难。贤明的君主根据这个道理来保持胜利,所以他们的幸福可以延及后代。齐国、楚国、吴国、越国都曾经夺取过胜利,可是最终还是灭亡了,就是因为这些国家的君主不通晓保持胜利的道理。只有有德行的君主才能保持胜利。孔子的力量能举起城门上的栓闸,但是不肯以力气大出名。墨子制订防守策略能挫败进攻,使以善于制订进攻战略的公输般折服,但是不肯以善于用兵闻名。所以善于保持胜利的人把自己的强大看作弱小。 宋国有个喜欢施行仁义的家庭,连续三代不松懈。他家无缘无故地黑牛生了一头白牛犊,就去请教孔子。孔子说:“这是个好预兆,用它来进献上帝吧!”过了一年,他家父亲无缘无故地瞎了眼睛。那头黑牛又生了一头白牛犊,父亲又让他儿子去请教孔子。他儿子说:“上次问了孔子,您就瞎了眼睛,还问什么呢?”父亲说:“圣人的预言与事实先违背后吻合。这件事还没见结果,还是再请教一下吧!”他儿子又去请教孔子。孔子说:“还是好预兆。”又让他们用白牛犊祭祀上帝。儿子回家把孔子的话转告父亲。父亲说:“按孔子的话办。”过了一年,儿子又无缘无故地瞎了眼睛。后来,楚国攻打宋国,包围了宋国的京城。宋国的老百姓互相交换子女当饭吃,劈开入骨头烧火做饭。健康的成年人都登上城墙参加战斗,死亡的人超过一半。这家人因为父子的眼睛都失明了而幸免一死。等到京城解围之后,他们父子二人的病又都痊愈了。 宋国有个流浪四方的杂技艺人,想为宋元君表演杂技,以求得宋元君的赏识。宋元君召他进宫表演。他表演的杂技,是用两根比身体长一倍的木棍绑在小脚上,踩着高跷快速奔跑,同时手中表演杂耍,用七把剑轮流抛到空中再接在手里,五把剑同时飞在空中。宋元君很惊奇,立刻赏给他许多金钱财物。又有一个会燕戏的杂技艺人,听说了这件事,又想用表演杂技来求得宋元君的赏识。宋元君大怒说:“上次有个表演杂技求我欢心的人,他的技巧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因为正好碰上我心里高兴,所以赏了他些金钱财物。这个人一定是听说了上次的事才来献技,也希望得到我的赏赐。”于是就把这个杂技艺人抓起来,过了一个月才放掉。 秦穆公对伯乐说:“您的年纪老了,您的子孙中有没有可以派出去寻访良马的人才呢?”伯乐回答说:“一般的良马可以从外貌和骨架上观察出来。可是天下无与伦比的骏马,却是恍恍惚惚,若有若无,难以从外形上观察出来。这样的骏马,飞奔起来蹄不沾尘土,车不留轮迹。我的子孙都是下等人才,可以教他们辨识一般的良马,不能教他们辨识天下无与伦比的骏马。有一个和我一起挑着担子打柴草的人,名叫九方皋,他相马的技术不比我差,请允许我把他引荐给您。”穆公召见了九方皋,派他去寻访好马。过了三个月他回来报告说:“已经找到啦,在沙丘。”穆公问:“是什么样的马?”九方皋回答说:“是一匹黄色的母马。”穆公便派人去取那匹马,结果却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穆公很不高兴,把伯乐召来,对他说:“你推荐的那位相马的人真是糟透啦!他连马的颜色和性别都分辨不清,又怎么能分辨马的优劣呢?”伯乐长叹了一口气说:“竟然到了这样一种境界啊!这正是他比我高明不止千万倍的地方啊!象九方皋这样的观察,才是真正看到了马的内在素质,他抓住了关键的地方而忽略了次要的地方,注意力集中于观察内在本质而忘记了外表;只看到他需要看的,没有看到他不必看的;只观察他应该观察,而忽略了他不必观察。象九方皋这样的相马,才真正包含了比相马本身更重要的东西。”等到把那匹马牵回来一看,果然是天下无与伦比的好马。 楚庄王问詹何说:“怎么样来治理国家呢?”詹何回答:“我只知道怎样修养自身,不知道怎样治理国家。”楚庄王说:“我得以奉事宗庙和掌管国家,希望学到把它保持住的办法。”詹何回答说:“我从来没听说过国君自身修养好,国家却治理不好的,也从来没听说过国君自身修养不好,国家却治理得很好的。所以治国的根本在于国君自身的修养,象治理国家这样次要的事情我就不敢对您讲了。”楚王说:“说得好!” 狐丘丈人对孙叔敖说:“人们有三件事最容易受到怨恨,您知道吗?”孙叔敖问:“那三件容易受到怨恨的事指的是什么呢?”狐丘丈人回答说:“爵位高的,别人就妒嫉他;官位高的,君主就讨厌他;俸禄多的,就会招来怨仇。”孙叔敖说:“我的爵位越高,我的志向就越低下;我的官越大,我的心就越小心;我的俸禄越多,我的施舍就越广泛。用这种办法来避免人们的三种怨恨,行吗?” 孙叔敖病重,濒临死亡,告诫他的儿子说;“国王多次要封给我土地,我没有接受。如果我死了,国王就会封给你。你一定不要接受好地!楚国和越国之间有一片叫做寝丘的土地,这块地不仅地质不好,而且名字也很不好听。楚国人怕鬼,越国人信神,可以长久拥有的只有这块土地。”孙叔敖死后,楚王果然要把好地封给他儿子。他儿子推辞不受,请求要寝丘,楚王就给了他,到现在还没有丧失。 牛缺,是上地的一个大儒,他到邯郸去,在一个名叫耦沙的地方遇到了强盗。强盗把他的衣服车马全部抢走,牛缺就步行离去,看上去高高兴兴毫无忧愁和吝惜的神色。强盗追上去问他原因。他说:“君子不用供养人身体的东西来损害这些东西所供养的人。”强盗说:“哈哈,真是有贤德啊!”接着,强盗互相商量说:“象他这样的贤人,去见赵国国君,如果他被派来对付我们,必定为难我们,不如杀掉他。”于是,强盗们一齐追上去,把牛缺杀掉了。燕国有个人听说了这件事,就把全家族的人召集在一起,告诫他们说:“要是遇到强盗,可不要象上地的牛缺那样啊!”大家都接受了这个教训。不久,这个燕国人的弟弟去秦国,到了函谷关下,果然遇到了强盗。他想起哥哥对他的告诫,就与强盗奋力抗争,争抢不过强盗,财物被抢走了,又追上去低声下气地求强盗把抢去的东西还给他。强盗生气地说:“我们给你留下一条活命就够宽宏大量的了,你还老是追个不停,我们的行踪都要让你暴露了。既然当了强盗,还讲什么仁德呢?”于是把他杀了,还连累四五个同伴一起被杀害。 虞氏是梁国的富人,家境充裕殷实,金钱财物无计其数。一天,虞家的人登上高楼,俯临大路,奏起音乐,摆上美酒,在楼上打双陆棋。一群侠客从楼下鱼贯而过。楼上打棋的人掷银子,中了头彩,因连胜两着而高兴得放声大笑、恰好有一只老鹰飞到楼的上空,从爪中失落一只腐烂的老鼠,击中了侠客。侠客们互相议论说:“虞氏享受富裕快乐的日子已经很久了,而常常有瞧不起别人的意思。我们不招惹他,他却竟然用烂老鼠来羞辱我们。这个仇不报,就无法在天下树立我们的勇武之名。希望和你们同心协力,率领手下人,一定要灭掉他们全家啊!”同伙都同意了。到了约定的那天的夜里,他们聚集了很多人,拿着武器攻打虞氏,彻底灭掉了虞氏一家。 东方有个叫爰旌目的人,要到某地去,饿倒在半路上。狐父那个地方一个名叫丘的强盗,看到了饿倒的爰旌目,就从身上拿下随身带的饭壶,用水泡饭喂他。爰旌目吃下三口饭,就能睁开眼睛看东西了。他对丘说:“你是干什么的?”丘回答说:“我是狐父人,名叫丘。”爰旌自说:“啊?你不是强盗吗?为什么喂我饭吃?我是一个讲究节操的人,不能吃你的食物。”说着,就两手支撑在地上往外吐,吐得喉咙里喀喀地响,还是吐不出来,就趴在地上死去了。狐父的这个人虽然是强盗,可是他的食物并不是强盗。因为人是强盗就把他的食物也看作强盗而不敢吃,这实际上是不懂得名与实的关系。 柱厉叔在莒敖公身边供职效劳,自认为莒敖公不赏识自己,就离开莒敖公,隐居到海滨,夏天吃菱角,冬天吃棕树的果实。后来,莒敖公遇到了危难,柱厉叔就向他的朋友告辞,要去为首敖公拼死效力。他的朋友说:“你自己认为莒敖公不赏识你,你才离开了他。如今却要为他去卖命,这样做就等于赏识与不赏识都没有什么区别了。”柱厉叔说:“不是这样。我因为自己认为不受赏识,所以离开了莒敖公。如今我又跑去为他卖命,这正表明他确实不了解我。我要去为他拼死效力,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后世那些不了解自己臣下的君主。”凡是了解自己就去为他卖命,不了解自己就不为他卖命,这才是循正道而行的人。柱厉叔可算是因为怨恨而不顾自己生命的人了。 杨朱说:“给别人利益,自己就会得到好处;给别人怨恨,就会给自己招来祸害。从这里发出而在外面得到反应的,只有内心的情感。所以贤德的人对自己的言行都很慎重。 杨朱的邻居丢了一头羊,他率领全家人,又请来了杨朱的童仆一齐去追寻。杨朱说:“哈!丢了一头羊,为什么要这么多人去追寻呢?”邻居回答:“岔路太多了。”追人的人回来之后,杨朱问:“找到羊了吗?”邻居回答:“跑掉了。”杨朱又问:“怎么会跑掉了呢?”邻居回答:“岔路上又分出岔路,我不知道该到那条路上去找,所以就回来了。”杨朱听了,脸上露出忧伤的神色,好长时间沉默不语,从早到晚没有笑容。他的学生感到很奇怪,问道:“羊是不值钱的牲畜,又不是老师自己的。你却为丢了一只羊而不言不笑,这是为什么呢?”杨朱不回答,他的学生们不知道杨朱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个名叫孟孙阳的学生出来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心都子。有一天,心都子和孟孙阳一起进了杨朱的房间,心都子问:“从前有兄弟三人,在齐国和鲁国之间游历,跟同一位老师学习,掌握仁义的道理后返回家;他们的父亲问:‘仁义的道理怎么样啊?’老大说:‘仁义使我爱护自己的生命而把功名摆在后面。’老二说:‘仁义使我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成就功名。’老三说:‘仁义使我既要保全生命,又要获得功名。’他们兄弟三人的方法相反,但都是出自儒家。他们谁对谁错呢?”杨朱回答:“有一个人在河边居住,熟悉水性,勇于泅渡,以撑船摆渡为生,收入可以供养一百口人。带着干粮来求学的人成群结队,可是淹死在水中的几乎有一半。他们本来是来学习泅渡的,不是来学习淹死的,可是得利或受害的差别却这样悬殊。你认为谁对谁错呢?”心都子听了,默默不语地走出杨朱的房间,孟孙阳责备他说:“为什么你问得那么曲折,先生回答得那么怪僻呢?我更加迷惑不解了。”心都子说:“大路因为岔路太多而找不到羊,求学的人因为方法太多而丧失方向。学习的内容并不是根源不同,所依据的不一样,而学习的结果却有这样大的差异。只有归于相同,返回到统一的本质上,才能不迷失方向。你是先生的大弟子,熟悉先生的思想,却不懂先生的比喻,太可悲啦!” 杨朱的弟弟名叫杨布。有一次,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出去。天上下起雨来,他就把白色的衣服脱了,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回家。他家的狗不认识他了,冲着他汪汪地乱叫。杨布很生气,就要打那条狗。杨朱说:“你不要打了!你也会象这条狗一样去做的。假如你的狗出去的时候是白色的,回来的时候变成黑色的,难道你能不感到奇怪吗?” 杨朱说:“行善不是为了得到名誉,但是名誉会随之而来。有了名誉并不希望靠它得到利益,但是利益会自然到来。有了利益并不想因此引起争夺,但是争夺会跟着到来。所以有德性的人行善必定小心谨慎。” 从前有个自称掌握了长生不老的方术的人,燕国国君派人去跟他学习,还没学会,那个自称掌握了长生不老的方术的人就死了。燕国国君十分恼怒,要把那个派去学习的人处死。燕国国君的宠臣劝道:“人们所忧虑的没有比死更急切的了,自己所珍惜的没有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了。那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丧失了,怎么能使您不死呢?”燕国国王听了,就没有把那个被派去学习的人处死。又有一个名叫齐子的人,也想学习那个人长生不老的方术,听说那个自称掌握了长生不老的方术的人死了,就悔恨地直拍胸脯。富子听说了这件事,就嘲笑他说:“你想学的是长生不老,那个自称能长生不老的人已经死了,你却还感到遗憾,这正说明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又有一个名叫胡子的人说:“富子的话不对。一般说来,掌握了道术而不能实行的人是有的,能够实行而不懂得道术的人也是有的。卫国有个擅长算术的人,临死的时候把算术的诀窍告诉他儿子。他儿子记住了父亲教他的口诀却不会运用。别人向他请教,他就把他父亲教他的口诀告诉别人。来请教的人根据学到的口诀来运用这种运算技巧,与他父亲的本领不相上下。如果这样,死去的人为什么不能懂得长生不老的方术呢?” 邯郸的老百姓在 齐国的贵族田氏在庭院里祭祀路神,参加祭把的门客有上千人;座上有献上鱼和鹅作为礼品的,田氏看到了,感叹地说:“老天爷对百姓的恩德真大呀!它繁殖五谷,生育鱼鸟来供人们食用。”在座的门客们听了,象回声一样随声附和。鲍家的小孩年仅十二岁,也在座,上前对卧氏说:“并不象你所说的那样。天地万物与人类共同生存,同属生物一类。同是生物并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只是因为形体的大小和智力的高低而互相制约,弱肉强食,形成一种天然的食物链,并不是这类生物是为那一类生物而生存的。人类选择可以吃的东西来吃,难道人的食物是上天特意给人类创造的吗?再说,蚊子叮咬人的皮肤,虎狼吃肉,难道是上天特意为蚊子生出人类,为虎狼生出肉食吗?” 齐国有个穷人,经常在城市里乞讨。城里人讨厌他接连不断地乞讨,众人都不给他东西。于是,这个乞丐就去了田氏的马圈里,跟着马医干杂活,借此混饭吃。城里人戏弄他说:“跟着马医混饭吃,不觉得耻辱吗?”乞丐说:“天下的事情没有比乞讨更耻辱的了,乞讨我尚且不觉得耻辱,难道跟着马医干活还会感到耻辱吗?” 有个宋国人在路上游逛,拾到一块别人扔掉的契据,回到家里就把它藏起来,还仔仔细细地数了契据上的刻齿,告诉他的邻居说:“我富起来的日子不远啦!” 有个人家中有一棵干枯了的梧桐树,他邻居的一位老伯说干枯的梧桐树不吉祥,他就赶紧把枯树砍掉了。邻居的老伯于是请求把砍掉的枯树送给他当柴火。这个人就很不高兴,说:“邻居的老伯只是为了得到柴火,就叫我把树砍掉了。跟我住邻居,却这样阴险,做人难道可以这样吗?” 有个人丢了一把斧子,怀疑被邻居的儿子偷走了,他看邻居的儿子走路的样子,象偷斧子的;面部表情,象偷斧子的;言谈话语,象偷斧子的;所有动作态度,没有一点儿不象偷斧子的。不久,他在山谷里掘土,找到了那把斧子。第二天,他又看到邻居的儿子,看他的动作态度没有一点儿象偷斧子的了。 白公胜全部心思都在想着叛乱的事情,散朝了他还呆呆地站着不动,倒拿着马鞭,马鞭头上的铁针刺破了他的下巴,血流到了地上,他还不知道。郑国人听说了这件事,说:“自己的下巴都忘了,还有什么不能忘呢?”意念高度集中的人,走路的时候脚绊在树桩上,走到土坑里,头撞到树干上,自己都不知道。 从前,齐国有个渴望得到金子的人,清早穿戴整齐到市场上去,到了卖金子的地方,抓起一块金子往回就走。官吏把他抓住了,问他说:“那么多人都在那里,你为什么拿人家的金子呢?”那个人回答说:“我拿金子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了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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